读《宇宙连环画》(第5/9页)
舅外公外表原始,说话语气粗鲁落伍,成天在那浅水湖中拱来拱去,自得其乐。在我看来,他是被时代抛弃的老顽固。但他的确在过着一种自由的生活,那种生活具有无穷的魅力,从那个王国里头出来的他,也明显地高于周围的同胞。于是我的女友LII立刻就被他吸引过去了,就像在她身上发生了返祖现象一样。观念的转变是短时间发生的,但在那之前,迷人的LII身上已经具备了转变的条件——闪电般的敏捷的反应,冒险精神,对现实的不满足。最根本的是,她无意中发现了自己对于大海的渴求。也就是说,吸引她的正是舅外公身上那种来自深水区的原始记忆。舅外公言传身教地告诉她,要想进入那个记忆王国,就必须使自己变成鱼,并日日在环礁湖中操练。他说:
同陆地和空气的不稳定性相比较,环礁湖,海,还有大洋代表着未来和安全。那下面变化非常少,却拥有无限止的空间和食物,温度总是那么稳定。简言之,在那里的生活将如同它一直延续至今的那样,再以它完美成熟的形式延续下去,并且不会变形,也不会让结果可疑的事物加入进来。而作为个体,每一个都能发展他们自己的个性,从而去抵达所有事物和它们自身的本质。 [21]
老鱼在这里描绘的就是王国的风景。实际上,并不是谁都能适应那个王国的制约的,所以陆地的居民仍然占绝大多数,而他孤零零地呆在野湖里。可是希望不是已经出现了吗?
我终于意识到了,老鱼,也就是我的舅外公,他才是属于未来的。这个未来不属于陆地上的普通居民,只同那些身上呈现出远古的记号的居民有关。比如鸭嘴兽,比如恐龙和鳄鱼。他们身上才具有那种高贵的风度,因为他们同我们的原始记忆相联。老鱼是高贵的典范,所以LII才爱上了他,不顾一切地加入到他的事业中去,自己也获得了真正的幸福。
却原来艺术上的追求,突进,在某种更深的意义上却是倒退和回归。回到大海,回到世界混沌初开的时间。当然,现实中的倒退是不可能的,艺术的事业只能在冥想中发展。那么,住在环礁湖里,坚持水中的生活,日日思索,操练,并日日幻想着大海,便成了艺术家的现实生活。
赌出自己内部的精神来
——读《打赌》
在无边无际的真空中,除了一些孤立的粒子外,什么都没有。我和我的朋友(K)YK就是从这样的虚无中开始打赌的。我们一开始赌,电子就开始绕质子旋转,并发出嗡嗡响声,一团巨大的氢云在空间凝结。这就是艺术创世的情景。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打赌呢?当然是因为虚无感的折磨,因为我们要存在。不赌的话,就连我们自己也只是一个无,而这是最不能忍受的。又因为要打赌,艺术家的自我便分裂成“我”和(K)YK,即创作中的灵感与理性。这两个方面总在创作过程中竞争着,轮番占上风,相互抽空对方的基础。
“我将赌你所说的任何事。”——(K)YK说。 [22]
也就是说,只要我说出一个念头,他就要反对这个念头,于是我就会同他打赌而他自己是没有能力主动“说出”任何事的。他的能力就是他否定我的能力,我呢,不知为什么永远要依赖于他的判断。他越否定我,我的思路越活跃,越能够异想天开。而他呢,也在这种否定的活动中变得越来越强大。他就像吸血鬼一样,从我的创造中吸收能量。可是我是多么地依赖于他的否定啊,他每否定一次我,我设赌的技巧就上升一层,构思也变得更为精微,神算的能力也变得更了不起。我成了个高超的寓言家,在我的狂想之中,我无所不知,无处不达。我说出一件事,那件事就成了现实……何等的痛快淋漓。那么,想得更深更远吧,去构想那些最最不可能的事吧。如果连那些都已经赌完,我还有一招——
我一头扎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的领域,即,来赌我先前赢过的那些事物。 [23]
就在我踌躇满志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K)YK开始占上风。他的怀疑一切的态度感染了我。虚无的阴风向我吹来,啊,我到底赢过一些什么呢?我赢得的事物是真实的吗?它们经过了证实吗?我又是谁?看看我同他所供职的机构,看看我们在其中担当的虚幻的、无意义的职位吧。实际上,这样的职位就同自封差不多,而我,就在幻觉中活到了今天。
他对静态的偏爱越来越厉害,他装扮成一个麻痹病人,坐在轮椅里面出现在这里。 [24]
当我惶惑之际,(K)YK便以他静态的逻辑推理来对我施加压力了。他要摧毁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大厦,他不遗余力地指出我的种种不合理和谬误之处。于是我被他手中挥舞的报纸(文字的泥石流)所淹没,所摧垮。我,如果不是虚无的话,我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在所有的事物都粘连在一起的今天,区分仍然是可能的吗?我感到了灭顶之灾的临近,然而(K)YK刺耳的叫声还在走廊里回荡。
可是这只是暂时的消沉!进行艺术创造的人,谁没有经历过这种阴沉的日子呢?但生命的活力涌动却不是那么容易镇压得下去的。也许就在明天,大地的上空出现第一线晨曦之际,灵感又会在艺术家的心中蠢蠢欲动,而老(K)YK,又会以新的兴趣全身心地投入这场追逐的游戏。
“QFWFQ,我们现在的比分是多少了啊?” [25]
艺术之旅
——读《恐龙》
谁都知道恐龙是庞然大物,它们曾称霸过地球,建立过伟业,它们的事迹成为了古老的歌谣。然而这样一个光荣的种族突然就从地球上消失了,只将一些模糊的传说留在地球新住民的记忆中。
“我”是消失的种族中的遗民,一名真正的恐龙。多少年里头,我对于自己被留下来的使命是不清楚的,我疲于躲藏,脑子里装着活命的念头。尽管如此,我还是多么的想交流,想同地球上的新住民发生实实在在的关系啊——我厌倦了漫长世纪里的流放生活。可是我从前那个高贵的强大的种族同这些住民是格格不入的,虽然事过境迁,新住民关于我们的记忆还是那种完全的陌生夹杂着恐怖。他们认为恐龙会杀死他们。
“你为什么跑开?你看上去好像你见到了……一只恐龙!” [26]
我这个遗民深深地体会到了他们心底的恐惧,但我并不死心,还想再次同他们遭遇。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是因为我不想成为幽灵(不同这个世界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只作为某种古老的光荣的符号存在,不就是幽灵吗?),因为我向往人间的生活,哪怕这生活十分庸俗,根本不符合我的种族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