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宇宙连环画》(第7/9页)

事情在戏剧性地发展着。新住民们见到恐龙的骨架之后,全都开始怜悯恐龙了。这更引起了我的无比愤怒!我血管里流着英雄的血,我不允许他们用廉价的伤感来亵渎恐龙。所以,我趁他们熟睡之际将那副骨架拖走掩埋了。

除了我们的种族之外,什么时候还有过别的种族有过这么丰富、这么充分的进化,有过这么漫长、这么快乐的统治吗?我们的灭亡是一篇庄严的闭幕词,完全配得上我们的过去。这些傻瓜们又怎能懂得这一点。 [32]

一切全成了秘密,深藏于我的心中。我无法将这个秘密传达给他们,我只能用我的存在来暗示他们,日复一日地暗示下去,别无它途。啊,这是一种多么阴暗的生活啊!我产生了报复心,我要用我的举动来给傻乎乎的蕨花上一课。当然,即使是报复,也是出于高度的理性,因为我是恐龙啊。简单地说,我所干的就是当着蕨花的面抢走她哥哥的情人,然后同她在岸边交媾。我想以此举来告诉她和她哥哥,恐龙不是幽灵,他们曾是鲜活的生命,是生命本身成就了他们的伟大,并且这种伟大还将延续下去。我的出轨的举动一定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了吧,至少也是打破了他们的思维定势。

我的恶行给了这些新住民(包括蕨花)很大的打击。他们不能理解这种行为,他们陷入了沉默。也许我给蕨花带来了空前的绝望,但她仍在思索,在竭力地理解我。她终于这样对我说:

“我梦见在一个洞里有某个种族的唯一幸存者,谁也不记得他的名字了。我去问他他叫什么名字。里面很黑,我知道他在那里,可我看不见他。我完全知道他是谁,他长得什么样子,我只是表达不出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在回答我的问题,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正在回答他……” [33]

蕨花在痛苦和绝望中终于朦胧地感觉到了我们的精神境界!而我认为,只有这,才是爱情的开始,才是我所渴望的精神上的结合。坚冰正在被打破……也许误解还将不断产生,但我们双方的追求都已有了正确的方向。我们相信,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是存在的。我用我的行动向她做了暗示,而她感到了,沟通就这样实现了。这就是我,一条恐龙的爱。在精神上,她已属于我,我也已属于她了。

我终于完全看清了,是恐龙精神赋予这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意义。我的种族通过消亡来获得永生,获得控制。他们留下了我,正是为了让我通过奇异的方式来再现、来演绎他们曾经有过的辉煌。也许我在这些新住民当中的生活阴沉而单调,但沟通的可能性不是一直存在着吗?历史就是这样延续下来的,我的种族也因此获得不朽。我将永久地在这地球上流浪,去实现我的使命。

备注:“我”——理念的具体化身

新住民——世俗生活中的人类

摆不脱的自我纠缠

——读《空间的形式》

写作或艺术生活是一种空无所傍,充满渴望,希望,却又令人绝望的自由落体的运动。从外面看,这种运动垂直,孤立,方向感明确,是一种最为超脱的空间运动。只有进入到了运动的内部才会发现,运动者的内心一点也不超脱,时时刻刻为世俗的蝇营狗苟所占据,为着自己的欲望得以实现不惜伤害他人,搞诡计,设陷阱,无所不为。然而在这个茫茫太空里,在这个空无一人的崇高处所,运动者并不能够伤害到任何人。他那套世俗的把戏搬到这里来之后,只能用于分裂自身,让其各个部份进行那种殊死的扭斗,以此来上演艺术生活的好戏。

于是自由落体的直线只有从外部看才是直线,作为当事者来说,那是纠缠不清的螺旋曲线,时而绷紧时而松驰,时而交错时而隔离,简直让他眼花缭乱。

经历创造的艺术家将自己分裂为三个独立体:我,中尉,美女。我的生活就是追逐美女URSULA H’X,中尉的生活则是作为情敌来干扰我的追求,使我不能得逞,或使我的成功化为乌有。美女在我的眼中是这个样子:

她看起来非常美丽,在下坠中,她的姿态安详而放松。我希望她有时注意到我,可是当她坠落时,她要么专心至致地修她的指甲,上指甲油,要么用梳子梳理她那一头长长的、光洁的秀发。她从不朝我瞥一眼。 [34]

人在真空中下坠就是顺应体内那股原始之力来运动,这种创造运动一旦开展起来,就必然包含了美。美是情欲的对象,也是理想。因此我的一举一动,所有的念头,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即同美合二而一。我一定要同美女URSULA H’X结合,只要我还处在这个运动系统之中,她就是我渴望的对象,我进行这种运动的全部意义。然而美又是难以接近的,于是我的活动变成了想象她的白日梦,以及为捕获她而进行的一轮又一轮的阴谋操练。在这些时光里,我不断地体验着失败的沮丧,成功的狂喜,和幻灭之后的绝望。而在情感体验的同时,我的目光凝视着太空的深处,企图辨认出那个宇宙的形状。

有一个强力而横蛮的人夹在我与URSULA H’X之间,这就是中尉。中尉是谁?当然,他就是艺术家的世俗形象,只不过是被艺术家意识到了的世俗形象而已。正因为意识到了,他才显得如此的俗不可耐,才被这个“我”,即作者的自我恨之入骨。可是人的世俗存在是抹杀不掉的,于是中尉贯穿了我追求过程的始终。这个过程的初衷是直奔主题的(直线的),现在却变成了这样一幅画面:

在我们分开的瞬间,我们的喊叫融化在一体化的欢乐的抽搐之中。然后我便为一种预感惊呆了,因为从我们发出的这些声音里又爆发出她的刺耳的叫喊。我忿恨地想道,她被人从后面施暴了。与此同时我听到了中尉那粗俗的获胜的叫喊。但也许(想到这个我就嫉妒得发狂)他们的叫喊——她的和他的——同我们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是那么不协调。那叫喊也可能达到了一体化,融合成了充满下坠的欢乐的一个声音。而这时从我嘴里则爆发出另外一种声音——啜泣,绝望的呻吟。 [35]

这是最真实的创造画面。创造就是由几股情绪的杂交、几个部分的纠缠所上演的戏,紧张的搏斗体现出整体自我的张力。无法占有的美和甩不脱的丑都是我的本质,从我上路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注定了要在大喜大悲中不断转换,度过我的艺术生涯。我就是在这种一点也不崇高的纠缠中发现崇高的宇宙的。但宇宙是那么的捉摸不定,我无法确认。奇怪的是那么粗俗的中尉,他也同样发现了宇宙!那么,崇高与下贱之间一定有暗道相通?抑或是我同中尉有着同样的信仰与追求?这的确是一个深奥的问题。然而,我们发现的这个宇宙的捉摸不定的性质又加强了我的悬置的感觉——这一发现也没法消除我的虚无感。于是自然而然地,我仍然要投身于当下的运动,从这些无穷无尽的、纠结的感觉中去获取存在感,因为我从本能上是排除虚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