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看不见的城市》的系列冥想(第2/11页)

酋长是从平原的西边过来的。五天五夜,他在乏味的平原上跋涉,眼里除了田野还是田野,一些肿瘤似的小土屋散布在田野旁边。

酋长胡须浓密,胡须的尾梢已经有些发白。他垂着眼睛走进编织工的机房里。

“您来了,请躺在这把椅子里休息吧。”编织工抑制着心跳,强作镇定地说。

酋长魁梧的身体落进宽大的躺椅,紧捏着的拳头松开了,一块精致的琥珀掉在地上。他口里讲出一个奇怪的词,然后就睡着了。

编织工弯腰捡起那块琥珀。琥珀是淡青色的,里头什么也没有。他不甘心,就将琥珀拿到窗前对着初升的太阳去照。一见阳光,拇指大的琥珀就起了变化,那里头有一个涌动喧闹的城,编织工觉得那个城市正在将他淹没,他耳边尽是凶猛的咆哮。心里一慌张,琥珀就掉到了地上。这时候,在那边的躺椅里头,酋长正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您没有睡着啊?”

“我刚才已经睡过了。你的屋后有老虎在叫,为什么呢?”

“不可能,这是城里。是琥珀里头的城?”

“是啊,我走了五个月才到达这里。五年前,我同你不就是在这个台阶上分手的么?你听,老虎又叫起来了,莫非一切全改变了?”

“您多心了。应该说,一切如旧啊。”

酋长发出一声冷笑,起身到屋后去察看。编织工注意到了他走路时显出的老态。

他捡起琥珀继续研究,那里头是透明的淡青色,空无一物。然后他又再拿到阳光下去照,仍然是空无一物。编织工想,这里头的城,同他挂毯上的城是不是一个呢?他一会儿希望它们是一个,一会儿又希望不是一个,拿不定主意。

酋长推门进来,激动得胡子一翘一翘的。他拍着他的肩头说:

“你家藏着一只老虎啊,我刚才已经同他会过面了。”

他们俩,一个坐在织机旁,一个躺在躺椅里,他们在说起分手后的遭遇。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挂毯上落着星星点点的阳光,那是透过树叶洒进来的。墙角那里,一只青色的大蜘蛛正在从容地结网。

酋长想告诉编织工,分手之后,他回到了部落,但部落里的人全都走散了,只留下一个男婴躺在他的茅屋里。天上打雷时,男婴哭得厉害。他用稀饭喂他,打算同他相依为命。可是婴儿的母亲不久就回到部落,将他接走了。他这个酋长成了孤家寡人。在山里连续一个月的淫雨中,他产生了幻视,他看见数不清的部落居民从山里头涌出来,浩浩荡荡的队伍走向平原。那些人扶老携幼,穿着蓑衣,挑着行李,冒雨前行。

他守着那些高粱地,一天又一天,他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他想,应该是五年了吧。

五年里头,没有一天他不产生同样的幻视。这样一座不起眼的山,里头怎么会隐藏了这么多的部落的居民呢?还有天上的雨,怎么总是伴随他们下个不停呢?

酋长的嘴唇一动一动的,他很想向编织工讲出这一切。终于他的喉咙里发音了。他说的是这样的话:

“城市并不是本来就有的,它要由我们生出来,正像女人生孩子一样。”

讲完后,他吓了一大跳,因为不明白说的是什么。

编织工在织机旁坐好,开始了工作。

酋长在旁边观看,他看见编织工织出了他在山里看到的场景,简直活灵活现——男女老幼行进在下雨的广场上。交流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他还什么都没告诉他啊。挂毯上的城是一个巨大的旋涡,酋长想往里看,但他的眼很快就花了,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编织工告诉他,是马车从窗外驶过,平原那边过来的商队。编织工的话音一落,挂毯上的那些部落的居民就乱了套,像被撞翻的马蜂窝里头的蜂子一样四处逃窜,很快消失在那些高低错落的建筑群里头。巨大的广场变得空空荡荡,暴雨打在石板地上发出激烈的响声。编织工停下了手中的活计。

酋长感慨万分地说道:

“这些年来,你已经习惯了与老虎同居一室的生活啊。”

酋长记起了什么事,后来他说他要洗澡。编织工就领他去屋后的温泉浴池,那是用竹子围起来的露天浴池。酋长进去后,编织工就回到机房。他又织了一些类似鼹鼠的图案。这时他觉得酋长洗澡已经洗了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呢?他走到屋后去喊了几声,没人回答。于是他玩笑似的推开了竹门。池里的水冒着缕缕热气,酋长的拖鞋和换下的浴衣被放在一旁,人却不见踪影。再一看地上,有点点血迹。编织工的头发昏了,难道真的有老虎?要是有的话,为什么没有伤及自己呢?回忆起酋长一进屋就在嚷嚷关于老虎的事,这才感到实在是可疑。

编织工在想,他自己是从哪一天起与老虎共同生活的呢?

温柔的编织工(四)

姐姐在编织工很小的时候就同他分开了,现在,她住在铁索上的家里。铁索系在两座山头上,从铁索上垂下一个个用麻绳编成的囊袋,姐姐,还有一些其他人就住在那种袋子里。编织工的姐姐的囊袋是第13号,14号和12号是他们家从前的两个邻居。在半空中荡来荡去的,时间一长,姐姐的头发和眼珠都变成了白的,还有嘴唇也成了白色,而手上和脚上的指甲,却泛出淡淡的蓝色。

年幼的编织工到过姐姐铁索上的家一次,是父母在世时带他去的。他们爬到山顶的亭子里,父母将他装进小藤篮,用力一推,他就风驰电掣般地滑到了姐姐家门口。

姐姐笑眯眯地迎接小弟。麻绳编织的家呈莲蓬形状,莲蓬的长柄连接着上面的铁索,家中撒满了阳光。编织工反复地问姐姐住在这种地方干什么,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地方,因为太阳直刺过来,弄得他很不舒服。

“你来了,你还得走。”姐姐拍拍他的脸颊说。

姐姐将他送回小藤篮一推,他又顺着铁索滑回了山顶的亭子。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母去世后,他再也找不到那座山,也看不到姐姐的家了。

他的编织工作开始后不久,有一天,一个全身雪白的男子出现在他机房的门口。白化病人一声不响地看着挂毯上的螺旋城市,显出赞赏的神情。男子叹息了一声,轻轻地说:

“我把你的姐姐带来了。”

“她死了?”编织工心里一阵恐惧。

“不不,你看着我的眼睛吧。”

他躺下去,大张着白色的眼睛。

编织工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姐姐的日常活动。姐姐的面容大大改变了,同这个白化病人的样子很相似,她正坐在她那莲蓬形状的家中梳她的白头发。就是那一次,编织工注意到了她的指甲泛出淡蓝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