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章解读《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第5/17页)

经历了重重阻碍之后,大学洞穴中的探索仍不顺利,因为“感觉”是决不会让人轻易获得的,男读者必须以更大的强力与执著突进。迷惑之中,他终于见到了生着“飞越绝壁的人的眼睛”的传奇似的教授。教授将他关在门外,逼问他为什么上这里来找柳德米拉?教授这句双关语其实是拷问他的灵魂,即,逼问他为什么要寻觅?寻觅什么?男读者却只能回答表层意识到的事实。接下去教授又提了一连串的问题,其实都是拷问男读者的灵魂。就这样半蒙昧半清醒,男读者追随这个怪人走进了洞穴的深层处所,那里是教授的整个精神世界。

在那个挤满了书籍的、窄小的斗室里,教授谈到了辛梅里亚的语言。他说到这种已经消失的语言是不能研究的,所以他将自己的研究室称为已经死亡的研究室。实际上,这个研究室里头是死与活之间的中间地带,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在此处所从事的,是那种破除了一切禁忌的艺术活动,即他所说的“什么都干”,“为所欲为”。辛梅里亚文学虽然已被埋进坟墓,但在这块领地里头,看不见的文学却实实在在对教授和他的学生们发生着作用,使得他们(包括男读者)一到这里便感到了自由的氛围。教授的正式表演开始,他拿起一本辛梅里亚语的小说朗读起来,他的即席翻译着重对动词的详尽解释,因为动词是连接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桥梁,它就是时间,就是无以名状的精神。

辛梅里亚语就是创作者在创作的瞬间所渴望的、那种无法变成现实语言的、具有神性的语言。这种语言指向死亡,但又并不意味着死,而是一次次在极境中被激活。站在极境里的教授,是这个时代的稀有生物,我们人类因这样的人而得救。

从陡壁上探出身躯

“我”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周围的事物处处隐含着凶兆,向“我”发送警告与信号。当然“我”也清楚,所谓“事物的含义”其实也就是我内心深处的事物存在的方式。这些事物是普遍的,无处不在的,它们表明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必然性。“我”住所的附近有一个气象台,这个气象台对于“我”来说是一个人造的死亡监测台。

以上就是这个故事的描述者的心境。作为这个故事的读者,我立刻被这鲜明而准确的描述所吸引。

接下去描述者又向读者描述了一幅令人惊心动魄的画面:岩石上长出了一只手。这个画面实际上是经过“我”的大脑及视觉的过滤而转化出来的。它的原型是被关在古堡里的囚犯将手伸到高墙之上加了两三层铁栏杆的窗户外面的画面。“我”看到的这个画面对“我”来说有两种含义:1、人类绝境求生的象征。2、精神不灭。既然连岩石上都可以长出手来,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精神的信息会永远传递下去呢?

然后“我”又走到无人的海滩上,摆成半圆的柳条椅子向“我”显示虚无的逼近,末日的风景令“我”眩晕,“我”正跌进中间地带的深渊里。带着一颗空空落落的心,“我”同茨维达小姐相遇了。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正是这个不动声色、看似娇弱的茨维达小姐,在“我”的眼前上演了一场英勇惨烈的、绝境求生的戏。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而作为配角的气象观察员考德雷尔先生,也在剧终之际显露了他在整个事件中的作用。

一开始,“我”看见茨维达小姐在海滩上专心致志地画贝壳,“我”反复玩味这幅画面的“含义”,思考它向“我”传递的信息。贝壳完美的外形正是茨维达小姐追求形式之美的象征,在遥远的童年时代“我”也曾为之着迷,但现在,“我”关心的是事物的实质,即贝壳里头的生命实体。“我”知道这用不着追求,到时它自会显露。再说“我”的健康也阻碍着“我”立刻结识茨维达小姐,即,立刻卷入生命的阴谋。我在犹豫。

然后“我”在气象台遇见考德雷尔先生,他是来收集“气象数据”(心灵晴雨记录)的。由于“我”还处在尚未觉醒的阶段,所以没有打算加入他的工作。但是考德雷尔先生用他的言谈和行动使“我”不知不觉地卷入了他的工作,而“我”也没有推辞。“我”为什么不推辞?因为实际上,考德雷尔先生代表了“我”的真实意志,那还未被“我”意识到的开始生活的意志。大概所有的艺术家都是先有冲动,后有意识吧。并且作品的成形还要倚仗于考德雷尔先生这类阴谋家,他是人内心最为深奥的那个部分。

所以一开始记录气象,“我”的犹豫不决的性格就改变了,“我”开始同茨维达小姐谈话。而此时的茨维达小姐,已经不再画贝壳了,她正在画刺海胆,那痛苦抽搐的形象令人恶心、惨不忍睹。然而这就是生命内部的真相。茨维达小姐之所以画这种动物是因为她老梦见它,所以要借画它来摆脱它(她的行为正是所有艺术家的行为)。

不久茨维达小姐出现在探视囚犯的人群里,戴着黑面纱,样子傲慢。一切都在暗中发生,笼罩着令人费解的黑色。医生们要“我”减少接触黑暗,可“我”却在大白天看到了比黑夜更黑的黑暗,那到底意味着什么呢?读到这里,我深深感到这位描述者具有一双纯粹的诗人的眼睛。现在他已看到了死亡,这却是因为他要为生存而进行致命挣扎了。这种挣扎是由茨维达来实施的,而茨维达就是“我”的自我,“我”的内心风暴的镜子。

茨维达告诉我她要去画那些犯人。而“我”,鬼使神差般地对她说,“我”对无生命物质的外形最感兴趣。“我”说这话时想到的是关于永恒的问题。但茨维达马上从自己内心出发同意“我”的意见,她说她要画一种“四爪锚”。对于“我”来说,四爪锚所包含的信息非常复杂。有鼓励,有邀请,也有对于可能引起的伤痛的恐惧。但茨维达不容“我”犹豫。早在她画刺海胆的时候,她就已经决定了要破釜沉舟。

“要想从容不迫地从各个角度画这种锚,”茨维达说,“我自己就应该拥有一个,这样我就可以收着,慢慢来熟悉。你觉得渔民会卖给我一个吗?”

“为什么您不去买一个呢?我自己不敢去买,因为一个城里姑娘如果对渔民的一件粗笨的用具发生兴趣,会使人感到惊讶。”——茨维达 [224]

她的这些话堵死了“我”的后路。她不仅仅果决、积极、热情,身上还具有某种冷酷的气质。有时她就像一把手术刀,这正是“我”所欣赏的。于是“我”的思路紧随这个黑色幽灵到达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