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困难的爱》(第5/11页)

你手里拿着笔,你想记录那些奇异的画面,但不知为什么,你总担心跟不上它们的变化——而且也的确跟不上。啊,那种焦虑,那种悬置导致的不安,那种对于自己有限的生命的忧虑,都一齐呈现在“偷盗”这种行为里了!人必须赶在死神之前。黑暗中居然有手电光(心灵之光?),凡被电光照亮的东西,你就不能再享用了,你必须去探寻更深更黑的领域,惊喜永远伴随绝望。不要以为会有单纯的满足,其实,欲望总是变形成恶心与恐怖,香喷喷的糕饼也变成了妖怪。只有DRITTO在清醒地、有条不紊地工作,你听到他在旁边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必须打开钱柜。”

“离开这里!看你把这里搞得乱糟糟的!”DRITTO咬牙切齿地说。尽管他是搞这种买卖的,他却对于有序的工作作风有种奇怪的敬佩。随后他也抵挡不了诱惑了,往口里塞了两块糕饼…… [271]

这个内心如手电光一样敏锐清明的小偷,在整个活动中起着关键的作用。BABY的职责是发现,他的职责是建立结构,是将那些发现变成价值。这位从不策划的策划者,多么胸有成竹,活儿干得多么漂亮!也许一流作家心里都有一位DRITTO,一位从远古时代以来就成形了的,经过岁月的磨炼已变得无比强硬的人物。当然,他也需要吃糕饼。

他仍然感到一种他不知如何来满足的疯狂渴望。他没有任何办法来完全享用所有的东西。他手脚并用地趴在桌子上,桌上放着苹果饼。他愿意躺在苹果饼当中,用它们盖住自己,永远不离开它们。但是五到十分钟后事情就将过去,在他的余生里,糕饼店将永远不再同他有关系。正像当他还是个小孩子,他将鼻子在那个陈列橱窗上压得瘪瘪的时候的情景一样。 [272]

在这种活动中,“满足”是不存在的。为获得满足而采取的举动激起了更大的不满足——即渴望,人就在焦虑的渴望中延宕。这种活动是制造渴望的,而不是平息渴望的。如果一个人愿意生活在渴望中,那么他或她就去读或写这种小说吧。那里面有他们永远吃不饱的糕饼,但那种糕饼永远让他们魂牵梦萦,让他们刻骨地感到此生时间已经不多了,如再不赶紧,就会同欲望永远分离……

UORA-UORA绝望了,他在离去前想拿些糕饼去吃。他用他的大手拢了一小堆带坚果的杏仁蛋糕。

“你这傻瓜!要是他们捉住了你,看见你满手都是蛋糕,你怎么对他们辩解?”DRITTO咒骂着他,“全都放下,出去!”

UORA-UORA哭起来了。BABY恨他,他拿起一个写着“生日快乐”的蛋糕,砸向UORA-UORA的脸。本来UORA-UORA可以毫不费力地避开,但他却将脸迎上去挨打。然后他笑了起来,因为他的脸、帽子,还有领带等等全部都被奶油蛋糕糊住了。 [273]

放哨的就是放哨的,不能同欲望搅在一块,只能拉开距离,这可是个原则问题。如果丧失了警惕乱来,偷盗活动就将全盘失败。原则似乎是一清二白的,但果真如此吗?BABY用一个蛋糕砸碎了原则,于是欲望与理智变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无法区分了。而这位哨兵,很黑色幽默地笑了起来。这到底是一个如何样的原则啊?!他舔着脸上的蛋糕,完全领会了自己的职责的微妙性。

于是他们(警察们)也开始心烦意乱地吃起那些散在周围的小糕饼来。当然,他们小心翼翼地不弄乱了偷盗留下的痕迹。过了一会儿,他们狂热地寻找起证据来,寻找的同时他们也全都大吃了一顿。

BABY在大嚼,但是其他人嚼得更响,淹没了他发出的声音……(此处略去一句)他被浇过糖的水果弄得“晕糖”了,以致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通到那张门的过道无人看守。警察们后来描述说,他们看到了一只猴子,它的鼻子上糊满了奶油,从商店的上方攀援而过,打翻了碟子和苹果饼…… [274]

却原来作为监视者的警察也有心烦的时候,一心烦就会不知不觉地吃糕饼。这一来就给了BABY机会,他不但可以继续偷吃,还可以从他们鼻子底下溜走!其实这些警察们是从心底认可他的逃跑的,因为在他们眼里他变成了一只无法无天的猴子,警察们是不抓猴子的,警察们甚至欣赏猴子的表演呢!很可能他们的捕捉是虚张声势,他们就是来看把戏的。

“猴子”逃出了表演场,身上糊满了欲望的残余痕迹。他回到女友那里,舔食着,细细回味发生过的一切。

八 黑暗的心

——读《美元和暗娼》

涌动着欲望的艺术家的心是一颗黑暗的心。此篇描述的正是这颗大心内部的活动。人的认识力和人的灵感在这里被比成一对夫妻,相互间的分离与牵挂,各行其是与合作演绎着文学艺术的功能。这类作品的共同氛围是蒙着一层雾,幽灵般的人物在雾里游动。读者也像那些人物一样,渴望辨认,渴望发挥,但难言的压抑感使得人的大脑近乎麻木。当然也只是大脑近乎麻木,感官仍然是开放的、敏锐的。只要你停留得足够长久,大脑就会获得营养,重新发动。这世间的事物是可以认识的,认识的机制本身也不例外。一边创造一边看破自己创造的奥秘,是卡尔维诺这类作家的特点。这种奇特的内敛的活动,这种自己同自己为难似的操练,以及对这种操练的费力的辨认,作者将其称之为“困难的爱”。爱什么?爱这种操练本身,爱文学。在达到这种辨认之前,艺术家应该已经穿越了多么漫长的黑暗的通道!那通道不在别处,就在他的心里。一切都只能在暗中进行,一切都是由人工制造。然而你能说这种风景不美吗?当你读到酒店密室中的那一幕时,你的心难道没有因为那种温柔的崇高感而颤抖?这种内面异景不是更激动人心?

那确实是第欧根尼的木桶,是一颗自满自足的心。然而这颗心又是充分开放的,每一个走进它的读者,只要他或她有足够的真诚与活力,都将从这里面获取一种独特的生存的技巧。

在那一小块荒凉的碎石地上,为改善环境而栽种的那一两株古怪的棕榈树在风中沙沙作响,仿佛感到孤寂而闷闷不乐。小块土地的当中立着被灯光照得通明透亮的酒馆——第欧根尼的木桶。

它是由一位叫作FELICE的前军人得到议会批准后建立起来的,尽管也有人抗议说它破坏了地区景观的和谐。酒馆的形状像一个桶,里面有吧台和桌子。 [275]

这就是艺术家的心灵居住地。它得到最高批准,它的外观与环境不和谐,内部却通明透亮。初见之下,它唤起读者凄凉的感觉,其实它又并不凄凉,因为它是“第欧根尼的木桶”啊。就在这栋建筑外面,丈夫必须同妻子分离了,因为他们要证实自己的价值(即,用里拉换美元)。判断留在故事外,灵感进入室内活动。于是JOLANDA见到了六位原始人模样的水兵靠在吧台上,在吧台后面,是那位大智若愚的老板FELICE。她想要老板帮她传话,问人要不要兑换美元,老板要她“自己去问他们”。一个站在明处,一个站在暗处,对话所传递的信息却是关于创造的原则——只有行动,你才能证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