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困难的爱》(第7/11页)

……她的胸部被紧紧地箍在金属丝和松紧带的盔甲里面,她的老妇人的躯体上绷着年轻女孩的礼服,她紧张地抽动着手中的钱包。她用她的脚后跟在人行道上划圈子,突然哼起歌儿来…… [280]

在腥风血雨的内心的战场上,人类之爱疲惫、衰老,被践踏成了这个样子。GIM却总是知道,只有她那里才是可靠的,因为她是心灵世界里的母亲。她广阔无边,深不可测,她的爱将给予这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小偷与警察的精神寄托都在她身上,他们之间的争斗将在她这里得到暂时的化解,然后又进入更高的层次。

创造中是没有休息的。每一个角色都到这位母亲这里来寻求疼痛的缓解,寻求神经的松驰,以及温暖的抚慰。那张宽大的床只给他们提供极为短暂的欣慰感,然后又是烦恼的折磨、渴望的痛苦。母亲爱小偷,似乎也有点爱老警察,她给他们的慰藉似乎意在缓解矛盾,结果却是激化了矛盾。是不是因为看见警察上了这位母亲的床,小偷便悟到了自己的出路?那出路就是:豁出去剑走偏锋,下一回再见母亲!多么奇妙的巧合啊,每一个细节都符合着文学的规则。而老警察,只好依依不舍地离开这个温暖的女人,他知道无穷的麻烦在前方等着他和这个小偷呢。

十一 抑制着的发挥

——读《战士的冒险》

创造中,欲望好像是盲目的,但又决不是盲目的。欲望同理性之间的关系正如旅途中的这一对之间的关系。

有点粗野的战士坐在车厢里头,一位有品位的妇人进来了,她和他不属于同一个阶层。尽管有这种一目了然的差异,战士的欲望还是被激起来了,因为欲望是压不住的,也因为女士不知为什么竟然坐在他的身旁——一位高傲的、严厉的女士。被冲昏了头脑的战士开始挑逗这位女士,而女士始终不动声色。也就是说,战士弄不清她到底是赞同还是反感,并且他的所有的证实这一点的企图也都失败了(这里令人想起城堡与K之间的那种微妙关系)。然而从本性出发,战士只能继续挑逗;同样从本性出发,女士既不赞成他,也不反感他。她脸上的表情到底是真冷淡,还是貌似冷淡,实则引诱?奇怪的是这一点不是取决于女士,是取决于战士自身。如果他要弄清真相,他就得继续不断地冲动,用自己的行动来肇事,让事实成立。女士优越而高高在上,她是不会主动的,她在依仗于战士的主动来完成冒险?要知道从一开始就是她,而不是别人,坐在了战士的身旁,激起了战士的欲望啊。她坐在了那里,为的是让战士冲动起来,她好冒险嘛。

她又是真正严厉的,有时如同女神。正因为她这种大理石般的神态,战士的行为才频频受阻。每一轮冲动后都会有那种反省中的沮丧感、幻灭感。可是如果他不继续冲动,他就真的完蛋了。谁经得住这大理石般的审视啊。于是战士一波接一波冲动,越来越激情,越来越不顾一切。他要弄清底蕴,他要满足自己!最后他终于发疯了,发疯的瞬间也就是他同女神合二为一的瞬间。清醒过来后觉得一切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列车一路尖叫着穿过原野,一排排没有尽头的葡萄藤在窗外闪过去了。整个旅途中,大雨都在不知疲倦地往窗玻璃上划出条纹。现在,雨又以新的暴力继续这种活动了。 [281]

车厢里头就这样暗中进行着原始与现代交合的活动。

十二 拯救濒临灭亡的灵魂

——读《海浴者的冒险》

这篇小说将现代文明、或我们用以表达的语言的内幕撕开了一个口子,使读者得以窥见内部的可怕真相。文明或语言发展到今天,已经同人的本性处于这样一种势不两立的对峙,这样一种你死我活的战争状态,如此文明或语言还要它干什么?

这是一篇美丽哀婉的作品,相信大多数读者都会为“夫人”身上那种单纯自然的美所打动,因为那就是艺术家心目中理想的女性美。读者同样也会为我们人类的现代文化之虚伪、空洞、腐败而感到绝望,感到愤怒。这个文化或语言已将人性扭曲到如此的程度,将人的身体看成它的死敌,用猥亵的、谴责的氛围来围攻她,就仿佛恨不得消灭她一样。那么,这文化或语言本身不就是一种走向灭亡的东西吗?但是“时尚”的人们是很难有反思的,于是艺术家或夫人便成了稀有物种,他们必须拼全力同包裹着灵魂的一切庸俗(自己的和别人的)进行生死搏斗,以维持灵魂的存活。夫人的困境就是一切要坚持人性自然发展的人们的困境。

故事很简单:一位夫人同丈夫去海滨度假,丈夫有工作先行回家,留下她一人。她酷爱海洋,不喜欢那些伪善做作的度假者,所以她独自游到比较深的地方去同海水亲近。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她的两片式游泳衣的下面部分被海水冲走了,她成了裸体。她想求救,又一次又一次地打消了求救的念头。最后,在她面临死亡之际,一位朴实的当地渔民和他那可爱的儿子救了她。

陷入绝境的夫人在水中同自己的身体搏斗,终于战胜文化语言对身体的亵渎,接受自己的身体的过程,同艺术家的创作是何其一致。

她用并紧的双腿徒劳地扭动着身体,她企图在注视身体的同时藏起身体,使自己看不见。然而,

在胸脯和大腿的棕色之间,苍白的肚子上的皮肤显露地发光。而腹部的那一块黑色和一块白色,无论是波浪的运动,还是水中飘荡着的海草都消除不了它们……(此处略去一句)每划动一次,她那白色的身体就出现在光线里,呈现出那种最能辨认的,却又是秘密的形态。她尽一切努力去改变她游泳的式样和方向;她在水中转身;她从每一种角度和光线里去观察自己;她用力扭动。然而,这个冒犯的、裸露的身体总是追随着她。她努力要从自己的身体里逃出来,就好像从另外一个人手中逃出来一样。她,ISOTA夫人,在这困难的关头救不了那个人,只好将她交给命运了。可是这个身体,如此的丰饶,如此的无法遮蔽,又确实曾经是她本人的荣耀,是一种自我满足的源泉。 [282]

有两种对于自己的身体的解释。夫人在与自己身体的纠缠扭斗中渐渐地从第一种解释里摆脱出来,进入到了第二种解释。创作者的活动也正同这类似。创作就是破除、逃离自我的表层规定,抛弃一切习惯势力的定势,进入本体或本质。身体还是那个身体,语言还是那个语言,但由于艺术家自发进行的战争,事物的含义便走向了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