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困难的爱》(第8/11页)

在未来到海洋之前,ISOTA夫人也是个随大流的家庭妇女,也安于对自己的身体的世俗解释,这种解释导致了她在日常生活中逃避自己的身体。但在下意识里,她无时无刻不向往对于自己身体的自然的、也就是从艺术角度出发的解释。就是这种向往给她带来了灾难,她注定了要在这场灾难中来释放自己那长期被压抑的隐秘欲望,挣脱一切束缚,将对身体的认识提升到灵魂寄居地的层次上。所以这场促使她新生的战争一开始就是险恶的、绝望的。

裸体的夫人滞留在海洋,她的周围是她的陆地上的同胞,她必须向他们求救。她一轮又一轮地设想自己的裸体暴露在这些充满肉欲,却又冷酷无情粗俗不堪的人们眼前的情形,每一轮都得出了否定的结论。不,绝对不行,情愿死也不能忍受这种事。那些男人正在像饿狼一样等待她出海;那些女人则一个个都是妒忌心极重的阴谋家,她们对她这种朴实的身体一定是极为鄙视的。世界这么大,却没有供她呼吸的空气,只因为她的裸体。

ISOTA夫人有着可爱的丰满的身材,这让她可以在冰冷的海水里长时间地游泳。她的丈夫和家里的人都对这一点感到非常惊奇,因为他们都是瘦人。可是现在,她水里面呆得太久了,太阳已被云遮住,她那光滑的皮肤上冒出了鸡皮疙瘩,她的血液也在渐渐地变得冰冷。一阵颤抖穿透她的全身,ISOTA夫人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但是正受到死亡的威胁,而她是无辜的。她的这种裸体状况就像突然在她体内生长起来了的一个东西一样。但老实说,这之前她从未将这当作一种罪孽,她只是将它当作一种焦虑的纯真感觉,一种她同他人之间的秘密的友爱的纽带。那正如她在这个世界上的生命之根与血肉。而与此相反,那些人,那些小船上的精明的男人们,还有那些太阳伞下的无畏的女人们,他们不接受她的裸体。他们暗示这是一种犯罪,他们在责备她。但是只有他们才是有罪的!她不愿代他们受惩罚。她扭动着,紧紧地握着那个浮标,她的牙齿在打颤,眼泪从她的双颊流下。 [283]

扼杀人的“文明”就这样占了上风,夫人感到生活在这样一个冷酷的世界里,生命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她决绝地选择了死亡。实际上,她的选择既是绝望的放弃,也是一次漂亮的冲刺。这就正如写作。转折点在最后终于出现了。最终,不是“现代文明”打败了人性,而是人的艺术本能战胜了陈腐的观念,直觉战胜了语言,促使语言发生了新的进化。

渔夫和他的小儿子是那么的清新、质朴、纯美,又是那么的体贴和敏感,艺术的世界不就是为了这样的人们而存在的吗?也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们存在,ISOTA夫人的生命重新获得了意义,她终于完完全全地接受了自己那充满自然之美的身体,并为之自豪。

这是一位女性的冒险。

这也是一次成功的创作。

现代文明在很大程度上依仗于艺术家们的创造而向前发展。

十三 到过天堂之后

——读《职员的冒险》

艺术活动是一种改变人塑造人的活动。往往,人在初次从事了这种奇妙的活动之后,他自己,以及他周围的一切都会发生改变。即使他想退回去过从前那种安逸的日子也不可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起先他很愉快,有种新生的感觉,他沉浸在回味之中。不久他就发现,他不能分心想别的事,他一直在想着那件事,那件极乐的、最最美好的事。他还发现,他不能同人谈论,周围的氛围太不适合他流露内心的情绪。接下去他遇到了过去的老朋友。他本想用轻佻的、开玩笑的口气炫耀自己的艳遇,但始终开不了口;后来他又想诚恳地同老朋友谈论这件事,但老朋友已经消失了,没有给他机会。他怀着懊恼和遗憾来到办公室,他想一边工作一边回味。可是情绪一下子变坏了——没有了那件事,日常的工作变得多么的不能忍受!昨夜的爱又一次在心中涌动、高涨,没有那件事,他就没法专注于日常工作了。他多么沮丧,多么绝望!

他在回办公室的时候这样想道,这个秘密必定会在每一个瞬间贯穿他所说、所做、以及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但他却又被焦虑所折磨着,因为他担心自己再也无法重新体验他所经历过的那件事,担心无法用表述、用暗示来重现他所达到过的那种丰满感觉,词语当然更无能为力,就连想也没法想。 [284]

日常生活一下子失去了价值,而另一个世界又还没有建立起来,怎么能不焦虑。前面还有漫长的灰色的人生,一切都是可预见的、乏味的。出路在哪里?也许他会经过挣扎之后重返,也许从此与那种生活绝缘?

十四 层层深入的探索

——读《摄影师的冒险》

从摄影师的角度来说,也许所有艺术摄影的宗旨是达到真实。但真实深藏于表层事物之下,并且变幻不定,于是对她的捕捉成了摄影师消除不了的痛苦与惶惑。有这样一位摄影者,从一开始就对人们习惯了的老套的拍摄影术不满,这种不满导致他投身变革,走上了一条布满荆棘的小路。

当他们将孩子带到世界上来之后,父母的最初本能之一就是将孩子拍摄下来。已知生长速度之快,就有必要经常拍摄这个孩子。没有任何事物比一个六个多月的婴儿身上的一切更为瞬息即逝,更为难以记住。很快那些特征就消失了,为八个月的他所取代了…… [285]

审美是来自生命的冲动,也是伴随着生命的发展的。人生活在这世上就总想在大自然里划下自己的痕迹,这种冲动可以达到入魔的地步。作为清醒的旁观者的摄影师从这种倾向里看出了人的本性,他自己便跃跃欲试了。他是极为理性的,他将摄影当实验,一边实验一边分析,那其实也是他对自己的自我的分析。什么是瞬间的真实与美?感觉到了的就是美的吗?美是一个认识过程还是静止不变的?在摄影时应安于现成的解释还是应不断探索可能性?这些都是摄影师不断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也是他向常规现实进行的挑战。他的进一步的深入的提问是:受到拍摄者身份眼光等表层因素限制而摄下的照片,是否也是表面的非真实的?如果要达到真实,应该如何样克服表层自我的干扰?于是他对抢拍特写镜头这种初级的表演冲动进行分析,领悟到其局限,并决心来实验更高层次的,返回古典的方法了。但他的方法又并不是单纯的返古。这种方法的特征是“凝视”“和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