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梦(第2/5页)
她吃不下,没出息地只想痛哭;一个离得这样远的人举着刀叉诉说对她的关心?她倒真是想向他倾诉一番,虽然她急于挽回的应是岁月而不是情感。
“吃啊,你节食啊?”他粗鲁地一挥右手的餐刀,催她。
“我吃不下。”她索性把盘子一推,颓然地把头别过一边。
他似乎终于承认了她的感伤,静默了下来。她没看他,只倾听着他的刀叉偶尔击在盘上的声音。呢喃着情话的西洋歌曲从他们身边柔柔流过,与谁都不相干。
“范伦婷——”
“你饶了我好不好?”她截住他的粗声叫唤,“我们谁也没有甩谁,你明明知道。你对我好一点行不行?”
“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他还是一点不让,“我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没回嘴,左手支额,眼泪一颗颗地沿着腮帮往下流。这泪诚然发作得有些师出无名,却悲痛得很,一开口就会变成号啕,以致不能不忍声等着他损下去。
她等着,他却不作声了。她放下手,泪眼望他,他居然也停止大嚼凝视着她。半晌,他说:“怎么办?”
他说得温柔而低,这才是她梦里的声音,心中一阵牵痛,又要泪下,赶快开皮包找手帕,餐厅里不能太惊世。
“怎么办?”他又说,声音高了一点,“我还是爱你。”
她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抬头看他,他却正好叉了一大块鱼往嘴里塞,看见她看,双眉一挑,做了一个“如何”的表情。
她慌道:“我也是。”说了又悔,只因伟颂那个样子实在不算庄重。
他果然轻浮地笑起来,包着一嘴鱼肉,不清不楚地道:“怎么办?哈!我们是缘尽情未了。”
“缘并没有了呀!”她吸吸鼻子,也强笑着说话,“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他又笑,好像很欣赏她的幽默,却一面摇着头道:“太迟了,可是太迟了。”
“为什么太迟了?因为吴静静?”那是伦婷的心头刺,伟颂的学妹,一直跟在伟颂身后紧追,一路追到美国去了。
他忽然暴怒起来:“你为什么要提她?不错,我现在跟她很好,可是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我扪心自问,在你和我吵架以前,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扯到她!”
“是是,‘她是无辜的’!”她也气极,引用他信上的句子反击,不争气的眼泪又往下掉。“你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叫我等你,你给她的信就叫她去找你,你知道她拿给我看的时候,有多得意?你有没有想到我是什么滋味?”
“我并没有叫她来,我只是告诉她我们那一系是全美最强的——算了,这些话现在讲都太迟了。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你对我哪里有一点信任?我们七八年的感情,你宁可去相信别人,我走的时候,你多么吝啬,你连一句承诺都不肯给我——”
“你给过我一句承诺?!”她打断他。
“好了好了,餐厅里面,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人家都在看了。”
她真的蹧蹋了一顿饭,心情恶劣得一口也咽不下,等他匆匆吃完,两人会账出门,她以为就此一别了,他却忽然把臂一伸,圈住了她的肩,就这样环着她,无言地顺着路走下去。天到这时已经晚成了宝石一样美丽的蓝。
“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到这样?”他在她耳边低喟,“为什么你要把事情弄到这样?”
是她吗?她摇摇头,不承认也不知道,她甚至不懂他的惆怅,他们男未婚,女未嫁,究竟是怎样的不可收拾呢?他圈着她像从前一样,台北的街头像从前一样,荡漾在她心头的柔情像从前一样……
“怎么办?”他又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吴静静。”
“你跟她,”她有点难以启齿,可是他的手移到了她的颈后,那透过掌心的温热正为她做着两人亲密的保证,“你跟她发生关系了?”
“哼哼哼,”他从鼻子里透着气算是笑,“你早就想问了对不对?你一直在想怎么问最自然对不对?不要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她头一扬,甩开了他的手,心中又怨又愤。他那里却被激怒似的咆哮起来:“你就是这个样子!你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我,可是你要我讲别人的坏话来满足你的虚荣心!”
“你怎么这样说话?”伦婷的诧异比她的怨愤还多,不管当街,声音也越说越大。“我并没有要刺探你或她的隐私,只是你自己的态度让我觉得不管隔了多久,你还是和我最亲,我当然以为我可以问——”
“算了!”他用力地挥着手,“三年!三年很长你知不知道!我最苦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呢?我最苦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的泪又来了,“你连我在信上写自己的病你都不耐烦看,你明明知道我脾气不好是因为有病,你连同情都没有!”
“马路上,你不要歇斯底里好不好!”
他理智而冷酷的声音立刻教她收了泪。召来出租车,她还是让他送到巷口。下车时候,他为让她,先下车在门旁伫候,临行紧紧一握她的手,仿佛仍依依,却未道再见。
第二天她勉强上了一天班,就支持不下去了,请了病假待在家里,本来以为是心病的,却果真都到了身上来。她不能进食,吃了东西就吐,她不肯去看医生,恹恹地躺在床上,自暴自弃地想着就这样死了吧,听说她死了,洪伟颂也许要后悔的。
家里其他的人都上班去了,深巷里的住家房子,连市声都听不见。她床头柜上搁着妈妈出门前备好的早点,他们似乎也有所觉,既不迫她去看医生,也不特别问什么,只早上她妈妈看她又不吃,忍不住说了句:“不值得嘛,你自己想想看!”也许是林美娜告诉他们姓洪的回来了。
她不梳不洗地躺着,屋里这么亮,自然睡不着。她不晓得这个样子算不算失恋,照算这恋早该在一年多前就失了,却拖延到了今天才来反应,也是笑话了。她像温习功课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顾他们重逢的情形,将他和她自己的对话一句句背起来细嚼,在这样的回忆里,有时穿插进来一些更早的,他们还在读大学时候交游的情景。她努力地想为他们这一段感情的终站找出一个更合适——至少对她合理——的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