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杀(第3/4页)



父亲大声发话:"本该把你们都杀了,但你们还是逃命去吧。要是三天后还在我的地界里,就别怪我无情了。"土司的粗嗓门震得官寨四处发出嗡嗡的回响。

下面的暗影中传来一个小男孩稚气的声音:"土司,让他们再照照你的脸,我要记住你的样子!"

"你是害怕将来杀错人吗?好,好好看一看吧!"

"谢谢,我已经看清楚了!"

父亲站在高处大笑:"小孩,要是你还没来,我就想死了,可以不等你吗?"下面没有回答。那母子三人从黑暗里消失了。

父亲回身时,看见母亲从她幽居的高处俯视着自己。

母亲十分满意父亲向她仰望的那种效果。她扶着光滑清凉的木头栏杆说:"你怎么不杀了他们。"

父亲本可以反问母亲,我的心胸会如此狭窄吗?但他却只是低声说:"天哪,我想睡了。"

母亲又说:"我听见他们诅咒你了呢。"

父亲这时已经变得从容了:"难道你以为仇家会歌唱?"

母亲说:"那么紧张干什么,你是土司,一个女人就叫你这样了。要是有十个女人怎么办?"口吻是那么推心置腹,弄得父亲一下就说不出话了。火把渐次灭掉,官寨立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母亲清脆的笑声在这黑暗中响起。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十分好听:"老爷请回吧,小老婆在大床上会害怕。"

父亲也说:"你也回吧,楼上当风,你身子弱,禁不起呀!"

母亲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埋伏。不禁想到,平日里要是自己不做出哼哼叨卿的病模样,情形当不至于如此。她是把汉族人欣赏的美感错以为人人都会喜欢的了。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我死了就算了。麦其土司家再缺什么也不会缺一房太太。用钱买,用枪抢,容易得很的事情嘛。"

父亲说:"我不跟你说了。"

''那你还不快点进屋,我是要看看这一晚上还有什么好戏。"

父亲进屋去了。睡在床上还恍然看见那居高临下一张银盆似的冷脸,便咬着牙说:"真成了个巫婆了。"

央宗滚进了土司的怀里:"我害怕,抱紧我呀!"

"你是麦其土司的三太太,用不着害怕。"

热乎乎的女人肉体使土司的情绪安定了。他嘴上说着要举行一场多么隆重的婚礼,心里却禁不住想,查查头人的全部家产都是自己仓里的了。查查是所有头人里最忠诚的一个。而且,这也不是一代两代的事了。他就是不该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同时,也不该拥有那么多的银子,叫土司见了晚上睡不着觉。要是自动地把这一切主动叫土司分享一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了。想到这些,父亲禁不住为人性中难得满足的贪欲叹了口气。

他怀里的女人睡着了。圆润的双乳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她真是个很蠢的女人。不然,这么多天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稍有头脑的人都会夜不成眠。而她却一翻身就深深地潜入了睡梦之中。平稳而深长的呼吸中,她身上撩人心扉的野兽般的气息四处弥散,不断地刺激着男人的欲望。土司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这一阵疯狂过去,就什么也不会有了。他当然会抓紧这最后的时光。他要把女人叫醒,到最疯狂的浪谷中去漂荡。

就在这时,二太太在楼上拍起手来。她欢欢喜喜地叫道:"燃起来了!燃起来了!"

麦其土司又为心胸狭窄的女人叹了口气,心想,明天要叫喇嘛们念念经;驱驱邪,不然,这女人可能要疯了。但更多的人叫喊起来,许多人在暗中奔跑。这高大的石头建筑就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这摇晃可以令人对很多东西感到不安。

麦其土司睁开眼睛,只见窗前一片红光。他以为是谁纵火把宫寨点燃了。尽管很快就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但他还是清楚地感到了隐伏的仇恨。

宫寨里的人刚刚睡下不久,又全都起来了。这中间,只有我母亲一直站在星光隐隐的楼上,没有去睡觉。现在,全官寨的人都起来了。高处是土司一家和他们的喇嘛与管家。下面是众多的家丁和家奴。只有那个新来的三太大用被子蒙住头,滚到那张大床很深的地方去了。刚才离开这里,公开声言将要复仇的三个人把已经是麦其土司私人财产的头人寨子点燃了。此时,火就在凉凉的秋夜里,在明亮的星空下熊熊燃烧。大火的光芒越过黑沉沉的罂粟地,那么空旷的大片空间,照亮了麦其土司雄伟的寨子。我们一家人站在高处,表情严肃地看着事实上已成为我家财产的一切在熊熊大火中变成灰烬。

背后,从河上吹来的寒意一阵比一阵强烈。

面前的火光和背后的寒意都会叫人多想点什么。

当远处的寨子又一个窗口喷出火龙时,下人们就欢呼起来。我听到奶娘的声音,侍女的声音,银匠的声音和那个小家奴索朗泽郎的声音。侍女卓玛,平时,因为我们特殊的恩宠,都是和我们一同起居的,可一有机会,她还是跑到下人们中间去了。

火小下去时,天也亮了。

火是多吉次仁的女人放的。她没有和两个年幼的儿子一起逃跑,而是自己投身到大火里去了。死相十分凶残。女人在火中和她的诅咒一起炸开,肚子上的伤口就像漂亮的花朵。她用最毒的咒诅咒了一个看起来不可动摇的家族。

父亲知道,那孩子稚气的复仇声言肯定会付诸实行。于是,他命令派出追兵。哥哥说:"你当着那么多人放走了他们,我看还是多多防范吧。"

土司还是把追兵派出去了。三天之内,没有抓到两个将来的敌人。三天以后,他们肯定逃出麦其家的辖地了。三天,是从中心穿过麦其领地的最快时间。

从此,那个烧死的女人和那两个小儿,就成了我父亲的噩梦。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叫人心安一点,只有大规模的法事了。

经堂里的喇嘛,敏珠宁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们做了那么多面塑的动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对土司的各种诅咒和隐伏的仇恨都导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那些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仪仗送到山前火化了。火化的材料是火力最强的沙棘树。据说,被这种火力强劲的木头烧过,世上任什么坚固的东西也灰飞烟灭了。那些骨灰,四处抛撤,任什么力量也不能叫它们再次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