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梦 生蹼的祖先们 第六章(第2/5页)



在湖边上,与县政府资源考察队的邂逅使我们欢欣鼓舞。我们轮番拥抱着,兴奋得流出了眼泪。

掐指一算,她们最后一天住在红林子外边的白色帐篷里,弹着琵琶在帐篷外跳舞的情景,距今已有三年。那时我是她们帐篷里的常客,她们逼着我给她们讲述有关高密东北乡食草族的历史和有关红树林子的神秘传说。我其实并无讲故事的兴趣,我的兴趣是跟那三位女考察队员接近,接近的方式是讲故事。那三位女考察队员一个赛一个的风骚,我已经坦率地说过一次。其实也不见得就是风骚,我所谓的风骚是指她们文化高相貌好,不拘小节,爽朗脆快,令人开心。

她们在帐篷里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小裤衩:三个女考察队员只穿着三条小裤衩,一条红裤衩,一条绿裤衩,一条黑裤衩。裤衩都紧紧地箍在她们的大腿根上,愈显得六条腿修长油滑,好像六条大鳗鱼。听我讲故事时她们出神入化,六只大眼锃亮,像六盏电灯泡子。那三个男人,一个帐篷外烧开水,一个持笔往本子上抄写什么东西,另一个用录音机录我的故事。这里没有男人的嫉妒心理也没有不健康的情欲。如果有一点点情绪的骚动,那并不是她们的肉体引起,而是那三条色彩强烈的裤衩引起。后来她们就脱掉了裤衩,我穿着衣服反倒局促不安起来;我不脱掉衣服就是对她们的侮辱,于是便赶紧脱掉衣服,大家都赤身裸体,无牵无挂,犹如初生的婴儿。我把我知道的全讲了,一边讲一边整理拔高。她们对我的评价很高。她们说我所讲的每一句话都增强了她们进红树林子考察的信念。临行那天,我赶到帐篷边为她们送行。但帐篷没有了,地上只留下篝火的余烬和一堆空罐头盒子,一群黑蚂蚁在抢食罐头里残余的鱼肉渣滓。但我坚信她们是进红树林子里去啦。

一个瞎子弹着三弦在县城的青石板道上坐着卖唱,石板缝里生着一些顽强的毛谷缨,蜥蜴在他腿缝里休憩。他唱着一个小马驹的故事,也唱着一个考察队员在红树林子里漫游的故事。

她们邀请我们到帐篷里去休息,吃东西。我正好感觉到既疲乏又饥饿,她们的邀请正合着我的心意。

儿子嘟着嘴,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因为碰到了这些朋友,我的孤独感减缓,对儿子的依赖感也减轻。我的腰杆有些硬,说话的腔调里又渗出了家长和主子的味道:

“青狗儿,姑姑们叫我们去帐篷里去休息、吃东西,你去还是不去?”

青狗儿捡起湖边那些有着刀锋一般利刃的花花石片,愤怒地打击着湖面上那些陀螺般团团旋转、激起雪白水花、焕发奇光异彩的彩球鱼。他打得很准,每一块石片都注定要把一只彩球鱼打成两半。

破裂的彩球鱼的腔子里泄出花花绿绿的鲜血,漶在水面上。一股股腥甜的味道随着破裂彩球鱼的增多而浓烈起来。

“你去还是不去?!”

“去干什么?去看你们剥成光腚猴子耍流氓?呸!”青狗儿鄙视地说。

我分明记得,我与她们赤身裸体讨论历史时,青狗儿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他何以得知?

青狗儿冷笑一声说: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我的脸涨红了。我无法否认,生养出这样一个儿子是天大的不幸。

“你想捏死我?晚啦!”青狗儿紧逼着我的思想说。

他继续着残酷的行为:用尖利的石片把浮到湖水上交配的彩球鱼打成两半。

一位冗长脸儿修长眉毛嘴唇娇艳肥大的女考察队员跑过去,拦腰抱住青狗儿,把他举起来,说:

“这是珍奇鱼类,比钻石还宝贵,要保护,不许杀害!”

青狗儿在她怀里,瞪着眼说:

“这鱼是你们家的?”

“这是国家的珍宝!”

“狗屁!”青狗儿出言不逊,骂道,“我杀了你这个臭婊子!”

青狗子举起石片,在考察队员脸上剐出了一条大口子,哗哗啦啦往外流血。

女考察队员举起青狗儿,掷到湖水里。一群彩球鱼包围上去。

我嚎叫了一声。要不是两位女考察队员拽住我的胳膊,我一定跳到湖里去啦。她们说:

“这样的破孩子要了干什么?”

她们像绑架一样把我拖到架在湖边的帐篷里。那位脸上受伤的女考察队员跟着我们进了帐篷。她的脸上还流血。两位女考察队员一个劲地揉搓着我的手,焦急地向我打听着县里的情况,我说我通通不知道。受伤的女考察队员打开保健箱,找出一块长条形的橡皮膏,贴到伤口上。血不流了,但她的嘴巴被橡皮膏牵扯,呈现出温柔的倾斜状。我马上回忆起若干往事。

三个女考察队员不由分说地剥掉了我的衣服。她们自己也飞快地剥掉衣服,她们说:

“穿着衣服,总是妨碍说话。”

我确实有这样的感觉:我们赤裸裸地坐在一起,我的心境立刻就变得异常宁静而温馨,逝去的往事像源源不断的流水涌到了我的嘴里,话语自动地跳出来,根本用不着我费尽心思去寻章找句。

正说得热闹,青狗儿浑身流着水站在帐篷门口,手里提着一条用阿菩树的肉质枝条拧成的鞭子,阴鸷地冷笑着说:

“臭婊子们!臭大粪!我就知道,你们只要钻进帐篷就要装神弄鬼!”

我又羞又恼,抄过一件汗衫就往头上套。青狗儿拦腰打了我一鞭,几乎把我打成两截。

“今天,我要替俺娘报仇雪恨!”他咬牙切齿地说,鞭子在他手里扭动着,由绿色变成红色,由红色变成紫色,由紫色变成蓝色……

“青狗儿,我没干坏事啊!”

“丢人!”他一鞭把我手捧着的那件汗衫打成两片,像用剪刀铰开一样齐的茬口。

“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谁的汗衫?”青狗儿嘲笑我。

我一只手拿着一片红色的汗衫,汗衫上洋溢着受伤的女考察队员丰满Rx房的气味。

“你穿上衣服,”儿子命令我。

我穿上衣服。我一穿上衣服,女考察队员就显得局促不安,红晕上了脸,连乳头都涨红啦。她们也慌慌张张地找衣服。

儿子笑着说:

“爸爸,你看看我怎样教训这些臭娘们!”

他抡起毒蛇般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女考察队员们。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声巨响。女考察队员们被抽得遍地翻滚,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