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梦 二姑随后就到 第三章(第2/3页)



我们都知道大奶奶是世界上最吝啬的女人之一,无论什么样的贵客上门,也难吃上她家一钱肉,顶多炒两个鸡蛋,外加一碟子虾皮。

而今晚摆在两位表哥面前的,竟然是一只郭小手家的黄烧鸡、一盘酱炖的干带鱼、一大海碗虾米炒鸡蛋,外加一蒜臼子紫皮蒜泥,还有一摞至少二十张白面单饼,一把羊角葱。这样的一桌饭菜竟然摆在大奶奶家的方桌上,简直是王八蛋的破天荒。两位表哥旁若无人,正在心安理得地狼吞虎咽。对了,还有一瓶高梁烧酒、两只绿皮盅子摆在桌上。金发蓝眼的表哥左手捏着一只鸡头,右手卡着一张卷了葱的饼。不顾吃饼,他先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啃着鸡头上那层浅薄的油皮。

他的嘴唇因为沾了鸡油更显得娇艳如红杏,鲜嫩如樱桃。所谓的“面若傅粉,唇若涂脂”,应该是专为我的这位大表哥(我们感觉他大)准备的真实写照。二表哥的吃相凶恶,没有一丝一毫大表哥的潇洒,他嘴里塞进了过多的食物,把两个腮帮子高高地撑起,我只能看到食物一团团地沿着他瘦长的脖颈追逐着下行,而看不到他的牙齿咀嚼食物,即便如此充盈了他的口腔,他还是持续不断地把一块块的鸡肉、一团团的鸡蛋、一段段的带鱼、一圈圈的单饼、一节节的青葱、一摊摊的蒜泥,没命地捣到嘴里去。

渐渐地,明亮的汗水布满了他们的额头。渐渐地,桌上盘盏中的食物被吞食干净。他们摘掉头上像铁皮一样坚硬的帽子,摔在桌子上,随后又解开衣扣,露出了洁白的洋布衬衣,甚至露出了大表哥生着黄毛和二表哥生着黑毛的胸膛。但是,枪,这标志着死亡与威严的符号,却始终挂在大表哥的腰间和二表哥的脖子上。我们高密东北乡的食草家族里也曾经出了几个爱枪如命的家伙,譬如三爷爷,譬如五爷爷,但也没爱到吃饭不下枪的程度。另一种解释是,这两个表哥,对在座的他们的外祖父们、外祖母们、舅舅们、舅母们、表弟们,保持着不信任的态度,因而也就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眼见着杯干盘罄,桌上狼藉着鸡的尸体残骸与食物的渣滓。大表哥用一根火柴棒剔着牙缝,态度安详镇定;二表哥置满嘴的鸡丝葱皮而不顾,摘下脖子上那支又长又大、枪筒上布满散热孔的俄式冲锋枪,用手指抵住枪托后部的压簧片,让一只小小的铁圆桶蹦出来。铁圆桶里装着枪油。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方白布,展开,用牙齿咬住一角,哧拉一响,撕下一片,然后,蘸上少许澄清的枪油,开始擦拭他的武器。这支花机关枪应该说有九成新,钢铁部分烧蓝未褪,放着幽幽的寒光。木托上的油漆呈现杏黄的颜色,显得既温暖又可爱。我的八叔是玩枪的行家里手,从他的脸上表情可以看出,二表哥这杆枪是真正的好家什。从擦拭枪支的熟练与专注上,连我也清醒地认识到,这位二表哥绝对不是个善茬子。二表哥不是善茬子,大表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尽管他并没有当众炫耀他腰间的德国造镜面匣枪,但这种匣枪的威力高密东北乡何人不知!玩匣枪要玩镜面的,玩手榴弹要玩花瓣的,马步枪要玩带盖的。镜面匣枪、花瓣榴弹、带盖步枪,都是同类武器中的翘楚,一流货色,值得骄傲与自豪。烛光有些黯淡,原因是烛芯结了疙瘩,大奶奶操着一把黑色的剪刀走上前去,剪掉疙瘩,火苗顿时大了,油气上升,光亮陡增,愈发映衬出二表哥怀中宝物的夺目光彩。这时候,在大表哥的脸上,绽开了一丝金黄的微笑,这微笑是那般地富有魅力,几乎勾走了我的魂魄。

僵局的打破全依仗着吝啬成性但又智勇过人的大奶奶。她端着一只黑色的漆托盘,向我的两位表哥敬献上两束一等一的焦香茅草。

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从来就没人剔牙缝,我们借助咀嚼茅草来清理牙齿。我们的人一个个都是牙齿洁白健康,这是食草家族的一大骄傲。茅草纤维细密,甘甜如饴,清喉润肺,资源丰富,掘开高密东北乡的每一寸土地,都能拽出一把茅草根。大奶奶托盘上那两束茅草,颜色焦黄、香气扑鼻,是大奶奶亲手制作,一般人无福享用。此草制作过程大致如下:先将初春的茅根褪去护节的糙皮、洗净晾干,使它们洁白如粉丝,然后用剪刀剪成寸余长的节,用盐水浸泡了再用糖水浸泡,晾干后喷洒白酒,最后放到瓦片上用文火烘焙,烘焙到颜色焦黄为宜。家族中制作茅草的过程基本如此,但每家的茅草各有风味,品味茅草,如同一般人品味烟草一样,是我们这个古老家族的一大乐趣。家族中的男女们,公认大奶奶制作的焦茅味道最佳,火色最好。

我吃过大奶奶许多茅草——这老太太诸般吝啬,唯独请人吃草是例外——她的茅草香、甜、微酸、略带酒香,味道倒也罢了,难得的是她的火候:焦而不酥,纤维经口水浸滋后能恢复良好的弹性与韧性。而我母亲制作的茅草,人口便化成了草灰,完全丧失了咀嚼的乐趣。

大奶奶敬献茅草,看起来是礼待,实际上是考验。凡与食草家族有亲缘的人,当然应该知道这吃草的重要。所以,请你吃草,就变成了一次对你的身份的验证。终于有人说话了。终于让我听到了我的表哥的悦耳的外地口音。

“请吃草!”大奶奶阴险地说,“请吃草,两位大外孙!”

“什么?吃草?”二表哥手抱花机关,愤愤不平地说,“请我们吃草,难道我们是牛吗?”

大表哥用两个指头夹起一束草,放在眼前端详一阵,又放到鼻下嗅一阵,那模样、神情,一像老中医,二像洋鬼子。他终于从那束草中抽出一根,放到门牙尖上咬了咬,然后把那些许的草渣呸呸地吐掉。

他微笑着问:“为什么要让我们吃草?”

大奶奶看看大爷爷,大爷爷看看七爷爷,七爷爷看看七奶奶,然后这几位老人又胡乱地扫视着周遭的晚辈们,狐疑的神情在每个人的脸皮上浮起,大家都在想:这是两个食草家族的冒牌外甥。至于他们的真实来历,他们冒充二姑的儿子来到此地究竟想干什么,我们并没来得及思索。

大爷爷威严地说:“你们的母亲没告诉过你们吗?”

他们俩互相看着,摇摇头。

“她什么时候回来?”大爷爷问。大爷爷所指的,自然是我们的二姑姑,这个家族的叛逆,但我的两位表哥竟然不明白——也许是真不明白,也许是装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