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炮(第2/3页)
候车室里暖洋洋的,弥漫着一股梦幻般的气氛。那些候车的人,多半把头低垂在胸前,活像一只只打盹儿的鸡。他们的面前都摆着大包小包,还有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只有两个男人,不成鸡样,面前也没有行李,两个磨得边缘发白的人造革黑提包,放在腿边。他们两个身体仄歪着坐在条椅上,面孔对着面孔。两人之间的条椅上铺开一张报纸,报纸上放着一堆切成了条状的、火红色间杂着惨白色的猪耳朵,尽管夹杂着三分腥气,但七分还是肉香。我知道这是死猪的肉,也就是说是先因为生病死了,然后经过处理使它们光彩照人的肉。在我们这里,无论你是猪瘟、牛丹毒还是什么口蹄疫,都有办法把它们加工处理成看上去很美的食品。贪污不是犯罪但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是我们村长老兰发表的反动言论,凭着这句话就可以枪毙了这个杂种。他们在喝酒吃肉。白酒,当地的烧酒,名牌,柳公家酒,柳公是何许人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个柳公家根本就不烧酒,是后人们拉大旗做虎皮,冒用了他家的名义。酒气熏人,不是正经气味,很可能是用甲醇勾兑的,啊,甲醇,甲醛,全中国人民都是化学家,甲醛和甲醇就是金钱。我咽了一口唾沫,看到他们把那个翠绿的酒瓶子递来递去,儿咂儿地啁,在喝酒的间隙里,不用筷子,用手指,捏着猪耳朵条儿,往嘴里塞。其中那个瘦脸的,还故意地把头仰起来,让手中的猪耳朵条儿往嘴里落,仿佛是故意馋我。他是在故意馋我,这个坏种,这个奸人,看样子像个烟贩子,或是个偷牛贼,反正不是个好人,神气什么?不就是喝酒吃肉嘛?如果我们家想吃,会比他们吃得好。我们屠宰专业村的人,具有辨别死猪肉还是活猪肉的能力,决不会像他们这样把死猪肉吃得津津有味。当然了,实在没有活猪肉,死猪肉也可以吃一点。老兰说过,中国人民的身体有着超强的化腐朽为营养的能力。我看看母亲手里的猪头,咽了一口唾沫。
父亲似乎感觉到有人站在他的面前,但他大概想不到是谁站在了他的面前。他抬起头,脸色紫了一下,黄牙龇出,尴尬表情上了脸。倚靠在他的身边打盹儿的他的女儿我的妹妹娇娇也醒了。这个睡眼惺忪的小女孩脸蛋子红扑扑的,很是可爱。她把身体往父亲身边靠靠,从父亲的腋下偷眼看着我们。
母亲吭了一声,装咳嗽。
父亲也吭了一声,也是装咳嗽。
娇娇咳嗽着,脸涨得更红了。
我知道妹妹感冒了。
父亲用他的粗糙的大爪子,拍打着娇娇的脊梁,想以此来制止她的咳嗽。
娇娇吐出一口黏液,然后哭起来。
母亲把猪头递到我的手里,弯下腰去抱娇娇。娇娇尖厉地哭着,将身体更紧地靠在父亲的腋下,好像母亲的手上有刺,仿佛母亲是一个倒卖儿童的人贩子。经常有倒卖儿童的人贩子和倒卖女人的人贩子到我们村子里来转悠,因为我们村很有钱。那些人贩子到我们村子里来时,并不是牵着小孩或是捆着妇女,他们很狡猾。他们总是伪装成卖木梳的或是卖刮头篦子的,在村子里串来串去。那个卖刮头篦子的人贩子,很好的口才,很好的表演能力,妙语连珠,妙趣横生,为了证明他的篦子质量好,他用篦子当着我们的面锯断了一只皮鞋。
母亲直起腰,退后一步,双手放在胸前搓着,好像要寻求帮助似的往四周看看,然后将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大约有三秒钟,然后她的目光就涣散了。母亲脸上无助的表情让我心中酸楚,毕竟,她是我的亲娘。她停止了搓手,目光低垂,瞅着地面,也许是瞅着父亲脚上那双虽然沾满了泥巴,但依然很显气派的高牛皮靴子。这是父亲身上惟一还能显示出他当年的豪气的东西了。母亲低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
"早晨,我把话说狠了……天冷,活累,心情不好……我来向你赔不是了……"
父亲忙乱地挪动着身体,仿佛生了虱子。他摇摆着一只手,结结巴巴地说:
"您千万别这样说,您骂得对,骂得好,惹您生气了,该赔不是的是我……"
母亲把猪头从我的手中接过去,递给我一个眼色,说:
"还傻不愣地站着干什么?帮你爹拿着东西,回家!"
母亲说完了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后便转身朝大门走去。在老式的弹簧大门喀啦啦的响声里,猪头雪白地一闪便不见了。我听到母亲在拉门时还恶声恶气地骂了一句:
"这破门……"
我几乎是雀跃着蹦到了父亲面前,把那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抢过来。父亲伸手扯住了挎包的背带,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说:
"小通,回去跟你娘好好过日子吧,我不想拖累你们
了……"
"不,"我扯着挎包,执拗地说:"爹,我要你回去!"
"松开手,"父亲严厉地说,但他的神情马上又变得凄凉起来,"儿子,人要脸,树要皮,爹虽然落到了这步田地,但还是个男人,你娘说得对,好马不吃回头草……"
"可是俺娘已经向你赔了不是……"
"儿子,"爹神色黯然地说,"人怕伤心,树怕伤根……"爹用了一点力气,将挎包从我的手里拿去,然后对着大门挥挥手,说,"去吧,好好孝顺您娘去吧……"
我的眼睛里顿时涌满了泪水,抽噎着说:
"爹,您真的不要我们了吗?……"
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说:
"孩子,不是我不要你们,不是那么一回事,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明白的……"
"不,我不明白!"
"去吧,"父亲果断地说,"去吧,不要在这里烦我了!"他提着挎包,拉着娇娇站起来,四处张望着,好像要选择一个更加合适的安身之处,周围的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们,父亲目若无人,挟起娇娇挪到了靠近窗户的一张残破的条椅上。在落座之前,他鼓着眼睛瞪着我,怒吼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胆怯地往后退了一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从来没有用这样凶恶的态度对待过我。我回头望望大门,希望能从母亲那里得到指示,但大门冷漠地关闭着,只有风,携带着洁白的小雪花,从门缝里钻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