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炮(第2/7页)



我家的大门虚掩着,推开门,簇拥着骡子,我们进入。一群金黄色的黄鼠狼子在我家院子里跳舞,对我们表示欢迎。我知道我家已经成为了黄鼠狼子的乐园,它们在这里恋爱结婚,繁衍后代,吓唬着那些捡破烂的人不敢进入。黄鼠狼子有魅力,女人被魅惑,立刻就会神经错乱,载歌载舞,甚至光着腚在大街上奔跑。但我们不怕。我对它们说:伙计们,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帮我看着炮。它们说: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它们有的穿着红色的小马甲,好像股票交易所里的那些小孩。有的穿着白裤衩,就像游泳馆里那些小孩。

我们先把迫击炮分解,一件件地从厢房搬到院子里,然后,把一架木梯子靠在西厢小平房的房檐上。我首先爬上平房,放眼四望,看到周围房屋上的瓦片在月光中一片片辉煌,村后的河流、河中的流水,村前的旷野、野地上的野火,都历历在目。这正是放炮的大好时机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没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发布命令,让他们用绳子把炮的部件一件件捆好,然后吊上平房。我从炮筒里掏出一副白色的手套,戴上,用娴熟异常的动作,将炮组装好。我的炮,威武地蹲在平房上,蹲在月光中,它浑身发光,像一个刚从澡塘里蹦出来的新娘,等待着她的新郎。炮筒呈45度角指向月亮,呼噜呼噜地喝着月光。几个调皮的黄鼠狼子爬上平房,跑到炮前,伸爪去挠。它们可爱,可以挠挠;别人来挠,我一脚就将他踢下平房。接下来,那个小男孩把骡子牵到靠近梯子的地方,那对老夫妇,将骡驮子上的炮弹,一箱箱卸下来。他们动作老练,扎实可靠。迫击炮弹,威力巨大,一旦落地,后果可怕。还是用绳子,把七箱炮弹,一箱箱吊上来,分散地放在四个房脚。那对老夫妇,和那个小男孩,也爬了上来。老太太一上来就呼哧呼哧喘粗气。她的气管有炎症。吃个白萝卜会好一点,可惜我们手边没有萝卜。一个小黄鼠狼子说:我们去弄。一会儿工夫,八个黄鼠狼子,抬着一根半米长的、水分特别充足的白腚大萝卜,嗨哟嗨哟地喊着号子,沿着梯子爬上来。老头子慌忙从黄鼠狼子肩膀上把萝卜接下来,递给老太太,嘴里连连道谢,表现出我们老百姓的淳朴礼仪。老太太一手攥着萝卜头子,一手攥着萝卜尾巴,放在膝盖上一磕,喀嚓一声,萝卜断成两半。老太太将萝卜腚放在身边,拿着萝卜头子,格登啃了一口,呜嚅呜嚅地咀嚼,月光中全是萝卜的味道了。

"开炮吧!"老太太说,"在大炮的硝烟里吃萝卜,我的病就会好的。因为我的病是六十年前,生我的儿子的时候,五个日本兵在我家院子里放炮,硝烟穿过窗户,进入我的喉咙,伤了我的气管,从此我就哮喘不止。我的儿子,也因为炮声震动,硝烟熏呛,得了风症死去……"

"那些放炮的家伙也没得好死,"老头子接着老太太的话头说,"他们杀了我家那头小牛,劈了我家的桌椅板凳烧起篝火,在火上烤牛肉,烤得半生不熟,中了肉毒,全都死了。我们两口子,把这门炮藏在柴火垛里,把这七箱炮弹,藏在夹壁墙里,抱着儿子的尸体,逃上了南山。后来,有人来调查我们,说我们是英雄,在牛肉里下了毒药,把五个鬼子毒死了。我们不是英雄,我们被鬼子吓得浑身哆嗦。我们更没有往肉里下毒,他们中了毒在地上打滚我们心中还很难过。我老伴还拖着病体给他们熬了一大锅绿豆汤,让他们喝。绿豆汤解百毒,但他们中毒太深,救不过来了。过了许多年之后,又有人来调查,还是那件事,非要我们承认下毒。这个人当过民兵,用粪叉子,从背后,攮死了一个正在拉屎的敌军官,缴获了一只手枪,二十发子弹,一条牛皮腰带,一身呢子军装,一只怀表,一副金边眼镜,一支派克金笔,全部交了公,立了一个二等功,发了一个功劳牌,天天挂在胸前。他让我们把大炮和炮弹交出来,我们不交。我们知道,迟早会碰到一个爱炮的孩子,来继承我们这份用儿子的生命换来的遗产。前几年我们把炮当破烂卖给你,是因为我们知道,你会珍藏它,卖破烂,是我们的一个借口。我们老两口子,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要帮着你把这四十一发炮弹放出去,报你的冤仇,成全你的英名。你不要问我们的来路,该告诉你的我们全都告诉你了,不该告诉你的,你问也没用。好了,孩子,开炮吧。"

那个小男孩,把一枚用丝绵擦得光芒四射的炮弹递给老头。我眼睛里含着泪水,心中热浪翻滚,仇恨和恩情,使我热血沸腾,非放炮难以排解。我擦干眼睛,镇定精神,骑跨在炮后,无师自通地测距,瞄准,目标正前方,距离五百米,老兰家的东厢房,围绕着那张价值二十万元的明代方桌,老兰和三个镇上的干部,正在搓麻将。其中一个女的,生着一张粉团般的大脸,两道细得像线一样的眉毛,一张涂得血红的嘴巴,模样让我们讨厌,让她跟着老兰一起去吧。去哪里,上西天!我双手接过老头子送过来的炮弹,放在炮口,轻轻地松了手。是炮筒自己吞了炮弹,是炮弹自己钻进了炮膛。先是轻微的一声响,是炮弹的底火被炮底撞击的声音。然后是轰隆一声巨响,几乎震破了我的耳膜。那些看热闹的小黄鼠狼抱着脑袋吱吱乱叫。炮弹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向天空,在月光中飞行,发出尖利的呼哨,像一只所向披靡的大鸟,准确地降落在既定的目标上,一团蓝色的强光过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老兰从硝烟中钻出来,抖抖身上的尘土,发出一声冷笑。他安然无恙。

我调整炮筒子,瞄准了姚七家的厅堂。那里有一圈真皮沙发,沙发上坐着老兰和姚七。他们窃窃私语,正在商量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吧,老姚七,让你和老兰一起见阎王。我从老头子手中接过炮弹,轻轻一松手,炮弹呼哨着出膛,飞向天空,穿透月光。命中目标。炮弹穿透房顶,轰隆一声爆炸,弹片飞溅,多数击中墙壁,少数击中房顶。一块豌豆大的弹片,击中了姚七的牙床。姚七捂着嘴巴喊叫。老兰冷笑着说:罗小通,你休想打中我。

我瞄准了范朝霞的理发室,从老头子手中接过炮弹。两发没消灭老兰,心中略感沮丧。但没有关系,还有三十九发炮弹,老兰你迟早躲不过粉身碎骨的命运。我让炮弹落进炮膛。炮弹像一个小妖精,唱着歌子飞出炮膛。老兰躺在理发椅子上,闭着眼睛,让范朝霞给他刮脸。他的脸已经很光滑,用丝绸摩擦也发不出一点点声音,但范朝霞还是刮,刮。据说刮脸是一种享受,老兰发出鼾声。多年来,老兰利用刮脸的机会睡觉,在床上,他总是失眠,勉强睡着,也是半梦半醒,蚊子哼哼一声也能把他惊醒。心中有鬼的人,总是难以入睡,这是神给他们的惩罚。炮弹穿透理发室的顶棚,嬉皮笑脸地落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沾上了许多令人刺痒的头发楂子,然后愤怒地爆炸。一块像马牙般大小的弹片,击中了理发椅前的大镜子。范朝霞的手腕子被一块黑豆大的弹片击中,刀子落地,跌缺了刀刃。她惊叫着,趴在地上,身上沾了许多头发楂子,令人刺痒。老兰睁开眼,安慰范朝霞:不要害怕,是罗小通这个小贼在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