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2/5页)



树叶子像金银箔。哑巴提着缅刀,对鲁队长边叫边比划。鸟仙跑出来,还好,穿着一件肯定是哑巴的军装上衣,上衣下摆齐着膝盖。Rx房和肚皮半遮半掩。雪白的、修长的小腿。肌肉结实、皮肤光滑的腿肚子。半张着嘴。痴迷的眼睛,时而望望这个火把,时而望望那个火把。一群士兵,押进来三个穿绿衣服的人。一个胳膊受伤,流着血,脸色煞白。一个瘸着腿。一个被绳子勒低了头,他拼命想昂起头,但几只强有力的大手不容他抬头。蒋政委也随着进来。他手里捏着一个手电筒,电筒头上蒙着一块红绸,放出红光。母亲啪哒啪哒走,因为她赤着脚。

地上有蚯蚓倒上来的土堆。她毫不畏惧地面对着鲁大队长,说:“这到底为啥?”

鲁大队长说:“大婶,这不关您的事。”

蒋政委多余地用蒙着红绸布的电筒照着上官来弟的脸。上官来弟,身材修长,如一棵白杨。

母亲走到大姐面前,劈手把沙枣花夺回来。沙枣花伏在母亲怀里。母亲哄着她:“好孩子,别怕,奶奶在呢。”

沙枣花哭声渐弱,变成抽泣。

大姐的胳膊还保持着抱孩子的姿势。姿势僵硬,很丑。她脸上很白,双眼有些直。她穿着一身绿衣服,男式的,成熟的Rx房高高挺起。

“沙太太,我们对你们可算是仁至义尽。你们不接受我们改编,我们不勉强,可你们不该投降日寇。”鲁大队长说。

大姐冷笑一声:“这是老爷们的事,别跟我一个妇道人家说。”

蒋政委道:“听说沙太太是沙旅长的高参?”

大姐道:“我只知道要我的女儿。你们有种,去跟他真刀真枪地干,拿个小孩子做文章,不是大丈夫的行为。”

蒋政委道:“沙太太差矣,我们对沙小姐可以说是关怀备至,你母亲可以作证,你的妹妹可以作证,大地可以作证,苍天也可以作证。我们的本意是,热爱孩子,为了孩子,我们的一切行为,都是出于这个目的,我们不希望这个美丽的孩子,有一个汉奸父亲和一个汉奸母亲。”

大姐说:“这些话我一句也不明白,您别枉费口舌了。我既然落在你们手里,随你们处置吧。”

哑巴冲出来,在十几根火把之间,他显得格外高大威猛,裸露的黑皮,像涂了一层獾油,光彩熠熠。啊噢——啊噢啊噢——他狼着眼,猪着鼻,猴着耳朵,虎着脸,喊叫着,举起粗壮的胳膊,攥着拳头,对着周围的人,划了一个圈。他踢了一脚甬路上的死者,又逐个地对三个俘虏施以拳打。每人一拳,打一拳一啊噢。打到尽头又回头打了一遍:啊噢!啊噢!!啊噢!!!一拳比一拳狠。最后一拳,竟把那倔强地想昂脖子的俘虏打瘫在地。蒋政委严厉地制止了他:“孙不言,不许打骂俘虏!”哑巴咧开嘴,笑着,指指上官来弟,指指自己的胸口。他走到来弟面前,左手捏着她的削肩,右手对着众人比划。鸟仙人神地盯着变幻莫测的火苗子。大姐抡起左臂,扇了哑巴右腮一巴掌,呱唧一声响。哑巴松开手,狐疑地摸摸脸,好像不知打击来自何方。大姐抡起右臂扇了哑巴的左腮。这一掌打得疾速有力,响声清脆。哑巴身体晃荡,大姐在强大的反作用力下,倒退了一步。大姐柳眉竖起,凤眼圆睁,咬牙切齿地骂道:“畜生,你毁了我妹妹!”

鲁大队长说:“把她押走,女汉奸,这么猖狂!”

几个士兵上前架住了大姐的胳膊。大姐高声叫着:“娘,你糊涂啊,三妹是只凤凰,你却把她嫁给了哑巴!”

一个兵跑进来,气喘吁吁地报告:“大队长,政委,沙旅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沙岭子镇。”

鲁大队长说:“大家别乱,各连长注意,按原定计划行动,把地雷全埋上。”

蒋政委说:“大嫂,为了您和孩子的安全,跟我们到大队部去。”

母亲摇摇头,说:“不,死也要死在自家炕上。”

蒋政委一挥手,一群士兵拥到母亲身边,一群土兵拥进屋子。母亲喊着:“天主啊,睁开眼看看吧。”

我们一家,被关在司马家的偏房里。门口站着岗。隔壁的大客厅里,瓦斯灯通亮,有人在大声喊叫。村子外边,一阵阵爆豆般的枪声传来。

蒋政委端着一盏玻璃罩子灯,慢条斯理地走进来,罩口冒出来的黑烟呛得他眯起眼睛。他把罩子灯放在花梨木的桌子上,打量着我们,说:“为什么要站着呢?坐下坐下坐下。”他指点着环墙摆着的花梨木椅子,说,“大嫂,您这二女婿家可真够排场的。”他自己先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按着膝盖,用略带嘲讽的目光看着我们。大姐一屁股坐下,与蒋政委隔桌相对,她赌气般地噘着嘴,说:“蒋政委,你请神容易送神难吧!”蒋笑道:“好不容易把神请来,为什么要送呢?”大姐道:“娘,您只管坐,谅他们也不敢怎么着我们。”

“我们压根儿就没想怎么着你们,”蒋政委微笑着说,“大嫂,坐下吧。”

母亲抱着沙枣花,坐在墙角的一把椅子上。我和八姐拉着母亲的衣角,贴椅子站着。司马家的公子头歪在六姐肩膀上,嘴里流着哈喇子。六姐被瞌睡折磨得身体摇摇晃晃。母亲拉了她一把,让她坐下,她睁开眼睛看看,随即就发出了酣睡声。蒋政委摸出一根纸烟,将烟头放在大拇指甲上顿了顿。他摸索衣袋,显然是想找火。他没有找到火,大姐好像幸灾乐祸地冷笑。他走到玻璃罩子灯前,嘴叼着烟,凑到灯火上方,眯着眼,吧嗒吧嗒地吸着,火苗在灯罩里被拉扯得上下跳跃,烟头发了红,发了亮。他抬起头,把烟卷从嘴里摘下来,紧闭着嘴唇,鼻孔里喷出两股浓烟。村子外传来轰轰的爆炸声,震动得窗户上的木格子索索地响。

一片片火光在夜空中抖动着。人的哭叫声和呐喊声时而隐隐约约,时而异常清晰。蒋政委面带微笑,挑战般地紧盯着来弟。

来弟屁股上好像长了尖,在椅子上歪来斜去,摇晃得椅子腿嘎嘎吱吱响。她的脸色苍白,攥着椅子扶手的双手颤抖不止。

“沙旅长的骑兵中队闯进了我们的地雷阵,”蒋政委惋惜地说,“可惜了那几十匹好马。”

“你……你们做梦……”大姐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站起来,一阵更加密集的爆炸声把她按坐在椅子上。

蒋政委站起来,悠闲地敲敲偏房与客厅之间的花格子木隔墙,仿佛是自言自语:“全是红松的,司马家大宅院耗费了多少木材?”他抬头望着大姐,问:“你说,要用多少木材,梁、檩、门窗、地板、木隔壁、桌椅板凳……”大姐局促不安地扭着屁股。“耗费了一个森林的木材!”蒋政委痛心地说,好像虚拟的森林被砍伐得满目狼藉的情景就在他的面前。“这些账迟早要算的,”他沮丧地说着,把被砍伐的大森林扔到脑后。他走到大姐面前,双腿叉成A形,右手卡着腰,胳膊肘子成锐角,僵硬地撑出去。“当然,我们认为,沙月亮跟死心塌地的汉奸还有区别,他有过光荣的抗日历史,如果他痛改前非,我们还愿意跟他互称同志,沙太太,待会儿我们捉住他,你可要好好劝劝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