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尾部 第十六章 孙丙说戏(第3/5页)



这是咱们猫腔历史上一个庄严的时刻,常茂发自内心的歌唱和诉说,比起女人们呼天抢地的哭诉和男人们没有眼泪的瞎咧咧,分明是高出了一根竹竿。它给予悲痛者以安慰,给予无关痛痒者以享受,是对哭哭啼啼的传统葬礼的一次革命,别开了一个局面,令人耳朵和眼睛都新鲜。就好像信佛的看到了西天的极乐世界,天花乱坠;又好像满身尘土的人进了澡堂子,洗去了满身的灰尘,又喝下去一壶热茶,汗水从每个毛孔里冒出来。于是众口相传,都知道锔锅匠常茂除了有一手锔锅镐盆的好手艺,还有一副铜钟一样的好嗓子,还有一个过目不忘的好脑子,还有一副好口才。渐渐地,就有那些死了人的人家,请他去参加葬礼,让他在坟墓前说唱一番,借以安慰死者的灵魂,缓解亲人的痛苦。起初,他自g然是推辞不去的;到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墓前去哭诉,这算怎么一回事嘛。但人家一次两次地来请,还是不去,三次来请就难以拒绝了,刘玄德请诸葛亮也不过是三顾茅庐嘛。何况都在一个乡里居住,都是要紧的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前追根一百年,都能攀上亲戚。不看活人的面子,也要看死人的面子。人死如虎,虎死如羊。死人贵,活人贱。于是就去。一次两次三次……每次都被视为上宾,都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树怕屎尿浇根,人怕酒肉灌心。一个锔锅匠得到如此的厚待,感激不尽,自然就卖命地为人家出力。刀越磨越利,艺越习越精。反复锻炼之后,他的说唱技艺又往上拔了好几竹竿。为了能唱出新花样,他拜了乡里最有学问的马大关先生为师,经常地请他讲说古往今来的故事。每天早晨,他都要到河堤上去拔嗓子。

请常茂去墓前演唱的,起初只是一些小户人家,名声远播之后,大户人家也开始来请。在那些年头里,凡是有他参加的葬礼,几乎就是高密东北乡的盛大节日。人们扶老携幼,不惜跑上几十里路前来观看;而没有他参加的葬礼,无论仪仗是多么豪华,祭礼是多么丰厚——哪怕你幡幢蔽日,哪怕你肉林酒池——观众总是寥寥。终于有一天,常茂扔掉了锔锅锔盆的挑子,成了专业的哭丧大师。

据说孔府里也有专门的哭丧人,那都是一些嗓门很好的女人。但她们的哭丧就是伪装成死者的亲人,作出悲痛欲绝的姿态,哭天嚎地。她们的哭丧与常茂根本不是一码事。师傅为什么要将那孔府里的哭丧人跟我们的祖师爷比较呢?因为几十年前就有人放出谣言,说祖师爷是受了孔府里的哭丧人启发才开始了他的职业哭丧生涯。为此师傅专门去曲阜考察过,那里至今还有一些专门哭丧的女人。她们嘴里就是那么几句词儿,什么天啊地呀的,与我们祖师爷的灵前演唱绝不是一码事。把她们与我们的祖师爷爷相比,可以说是将天比地,将凤凰比野鸡。

祖师爷爷在死者的灵前即兴演唱,词儿都是他根据死者的生平现编的。他有急才,出口成章,合辙押韵,既通俗易懂,又文采飞扬。他的哭丧词实际上就是一篇唱出来的悼词。发展到了后来,为了满足听众的心理,祖师爷的说唱词儿就不再局限在对死者生平的叙说和赞扬上,而是大量地添加了世态生活内容。实际上,这已经就是咱们的猫腔了。

说到此处,俺看到囚牢外的知县歪着脑袋,好像在侧耳恭听。要听你就听吧,你听听也好。你不听猫腔,就不了解俺高密东北乡;你不知道猫腔的历史,就不可能理解俺们高密东北乡人民的心灵。俺有意识地提高了嗓门,尽管俺的喉咙里仿佛出火,舌头生痛。

前面说过了,祖师爷养了一只猎,这是只灵猫,就像关老爷座下的赤兔马。祖师爷特别爱他的猫,猫也特别爱他。他走到哪里猫就跟到哪里。祖师爷在人家墓前说唱时,猫就坐在他的面前认真聆听。听到悲情处,猫就和着他的腔调一声声哀鸣。祖师爷的嗓子出类拔萃,猫的嗓子也是天下难有其匹。因为祖师爷和猫的亲密关系,当时的人们就把他叫成"常猫"。直到如今,还有这样的顺口溜在高密东北乡流传——

"听大老爷说教,不如听常茂的猫叫。"小山子深情地说。

后来,猫死了。猫是如何死的,有几种说法:有人说猫是老死的,有人说猫是让一个嫉妒祖师爷才华的外县戏子毒死的,有人说是让一个想嫁给祖师爷但遭到了祖师爷拒绝的女人给打死了。反正是猫死了。猫死了,祖师爷悲痛万分,抱着猫的尸体,哭了三天三夜。不是一般地哭,是边哭边唱,一直哭唱到眼睛里流出了鲜血。

巨大的悲痛过后,祖师爷用兽皮精心制作了两件猫衣。3小的那张用一张野猫皮制成,平日里就戴在头上,双耳翘翘,尾巴顺在脖子后边,与脑后的小辫子重叠在一起。那件大的用十几张猫皮连缀而成,如同一件隆重的大礼服,屁股后边拖着一条长长的粗大尾巴。以后再给人家哭丧时就穿着这件大猫衣。

猫死后,祖师爷的演唱风格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此之前,演唱中还有欢快戏德的内容,猫死之后,悲凉的调子自始至终。演唱的程式也有了变化:在悲凉的歌唱中,不时地插入一声或婉转或忧伤或凄凉总之是变化多端的猫叫,仿佛是曲调的过门。这个变化,作为固定的程式保留至今,并且成为了我们猫腔的鲜明的特征。

"咪呜~~咪呜~~"小山子情不自禁地在俺的讲述中插入了两声充满怀旧情绪的猫叫。

猫死之后,祖师爷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腔调都摹仿着那只猫,好像猫的灵魂已经进入了他的身体,他与猫已经融为一体。连他的眼睛都渐渐地发生了变化:白天眯成一条缝,夜晚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后来,祖师爷死了。传说中祖师爷临死之前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猫,肩膀上生长着两个翅膀,他冲破窗户,落在院子里一棵大树上,然后从树上起飞,一直飞向了月亮。祖师爷死后,帮人哭丧的营生就断了线,但他的优美动听、令人柔肠寸断的歌唱声她听的心中缭绕。



到了嘉庆、道光年间,在咱们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就有了一家一户的小班子,摹仿着祖师爷的腔调,开始了经常性的演出。一般是一对夫妻带领着一个孩子,夫唱妇随,孩子披着一件小猫衣,把一声声的猫叫穿插在他们的歌唱中。他们有时也为大户人家唱丧…一注意,这时已经不是"哭丧"而是"唱丧"了——但更多的时候是在集市上围场子。夫妻扮演着角色又唱又扭,小孩子端着小笸箩,猫头猫脑,猫腔猫调,转着圈子收钱。演出的节目多半是一些小段子,《蓝水莲卖水》啦,《马寡妇哭坟》啦,《王三姐思夫》啦什么的。其实这样的演出就是讨饭。咱们猫腔行当天生的就与叫花子行当有缘,要不,咱们也就成不了师傅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