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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子从未听父亲提起此事。关于祖父,父亲除了与家人每年去神社祭祀时会偶尔提起,几乎很少谈到他。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幼年时父子相处时间不多的缘故吧。毕竟,除了在珍珠港战事前的那年春天,高木繁护曾回家长住过一段时日,大部分时间他都随考察队辗转在东南亚地区,每次都是行色匆匆,逗留几日便又离去。

直子记忆深刻的倒是祖父的书信,父亲极其珍重地将这些已经发黄了的信函收藏在了一个镏金漆匣中。祖母过世前,惟一交代儿子好好保留的就是这些信件。匣子里,还有一尊雕刻精美的小佛像。

“那几年,高木繁护在学术界的声誉戏剧性地得到了提升。而个中原因,是由于他的研究非常偶然地与帝国在东南亚采取的‘同源共荣’政策产生了共鸣。一九四一年那年假期的最后几天,当时泰国驻日大使向高木繁护颁发了一枚奖章,以褒奖他的学术贡献。与北传佛教相对应的南传佛教,在学术界获得了几乎同等重要的地位。高木繁护同时也被聘为‘日暹协会’的特别研究员。颁授仪式就在驹泽大学的礼堂举行,对高木先生而言,堪称‘甜蜜的复仇’吧。而此时,日本佛教几大宗派的学术机构和大学也纷纷开设了高木繁护先生的讲座课程。

“值得一提的是日本学者在早期佛教研究方面的三个重要建树:第一个是。早在一八八三年南条文雄出版的英译本《大明三藏圣教目录》;第二个就是高木繁护于一九三六年出版的《南传佛教正朔勘名》;到一九八〇年代,另一位日本学者‘批判佛教派’的中村元又在此基础上出版了《印度佛教研究:附书目注》,这个中村元与中村增造和中村佑行可没有任何连带关系。此书出版后,日本学界对于梵藏文献的重视和比较研究,终于成为一个既定的支柱。这真是很啰嗦的学术史话,两位不会觉得厌倦吧?”

J博士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那感觉就像面对两个学生在当面授课。

此刻,对面的宋汉城和高木直子听得很入神。

“说来有趣,战前一直追随高木繁护的中村增造脱离了早期的学术轨道。战后,他在早稻田和驹泽两所大学的授课工作和学术研究一直不脱离曹洞宗的本门经典。表面看来,原先高木繁护的研究又沉寂了下来。在我担任中村增造助手的那几年里,他几乎是以一种严谨到刻板的态度,要求所有的弟子严守门规。我们当时的见解当然还处在一种相当粗陋浅薄的阶段,没有力量反叛,也不能不遵从导师引导的方向。

“让我现在想起来仍觉有趣的一件事,是在一九八五年。中村佑行那时已从早稻田毕业,他继承父亲的职业,希望进驹泽大学学部担任助教。虽然我和他年岁相差近二十岁,我们却极其投缘。中村增造是反对儿子走自己的老路的,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儿子的学术志向似有存疑。那天,中村佑行来我家,就是为了避免他父亲的阻碍,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举荐。

“我当然希望他先去自己父亲那里说明情况,如此暗中行事,老先生会很生气的啊。于是,我生拉硬拽地将中村佑行拉到了他父亲的办公室。两个人竟都默不做声,这场面真是让我为难,我只得勉为其难地代中村佑行说出了他的想法。

“中村增造听完后,什么话也没说。其实,他早就知道儿子的志向,也很了解他的脾性。两个人之间的冷战,因为我所不知道的原因,就这样开始了。

“最后的妥协结果,让我很感意外。中村增造教授提出了一个古怪要求:他找出了高木繁护一九三六年出版的那本《南传佛教正朔勘名》,然后交到了儿子手里。你们猜他都说了此什么?”

直子和宋汉城示意J博士继续往下说。

“他要儿子带着这本书,自己找个不知名的寺庙持戒修行三年。三年后,中村佑行回这里时,如果能在默默修行中有所觉悟,拿出自己的研究成果,他本人就将提前退休,举荐自己的儿子继承自己这个终身教职。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挑战书啊。两个人就这样打了个赌,而我充当了居间证人,三人当下就抓起纸笔,立下了契书。中村拿着自己那份,恭敬地放在地上,跪伏在地,叩首三下,然后就退了出去。他找了老家鹿儿岛的一座几近荒废的寺庙落脚,一年中消息全无。在他修行的第二年,等我某次路过鹿儿岛,顺路去访问他时,庙里的主持却告诉我中村已不知所终。据他转述说,中村佑行某天突然告知他要出门远游,就这样辞别了鹿儿岛。

“下面发生的事,更让人奇怪。三个月后,中村意外地又出现在我面前,他还带了一个年轻姑娘过来,突兀地告诉我说他要结婚了,并请我担任他的证婚人。原来,从鹿儿岛出走后,他返回了东京,竟然找到东京郊区的一所中学当了老师。那位年轻姑娘是他大学的同学,后来成了同事,也就是现在的中村夫人。我就被这个古怪家伙硬逼着做了证婚人。婚礼那天,中村增造教授没有出席,却叫人送来了一封书信,信里没有什么具体文字,只写了距离兑现约定的时间还有多少日子。而中村佑行,也同样大气地回复了一封信,上面写道:‘父亲大人请于几年几月几日履行前言。’

“据说中村做教师的那段时间似乎和校长还有同事们相处得很不错,只是在每个周末,他都会安静地工作,谁都不能去打扰。在假期里,他整天就泡在各个大学和研究机构的图书馆里。为此,我还让中村假冒了我助手的名义,为他找了不少关系,提供了方便。

“那段日子中村过得很平静。每年他都会带着媳妇回上野家里看望父亲和母亲,但父子两人除了家常话,绝口不提当初的约定。我也觉得当初的打赌似已悄然作废,可能双方都淡漠忘怀了。

“约定时间到了,可我却已忘了这事。中村增造特地打电话让我去上野他家。我到了后,中村佑行已经在那里了。中村增造当着我的面,说他打赌输掉了,他将提前退休,而中村将继承他的职位,并请我一同举荐。真是让我惊讶不已的一对父子。可我到今天,还不清楚中村做了些什么功课,通过了父亲的严格审核。

“以后的事情,大家应该都清楚了。中村辞去了中学的工作,在中村增造的研究部门担任父亲的助理。一年后,中村增造以身体健康原因向校方提出了辞呈。同一年,中村出版了第一本学术专著,他开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研究生涯。第二年,他申请去英国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佛学研究所做访问学者,那里是英国乃至世界收藏佛教书籍最多的学院。他加入了巴利圣典会。对这个圣典会,我想两位都不会陌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