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第2/8页)
“行至半路,我突然想到,他拿麻绳吊着主席像,难道不是寓意着要吊死伟大主席吗?这可是赤裸裸的反革命现行。他是我恩师,可如今,就是我亲生父母,也需要我大义灭亲。
“很快,老师以反革命罪被抓,戴了帽子,挨了批斗。可他生来文人傲气,死活都不愿承认自己的反革命罪行。伴随着局势越发动荡,在许多人都被拉去批斗后,他也就自然而然成了学校反革命集团的头头和顽固分子。为了逼老师承认这个莫须有的反革命集团,气急败坏的他们对我老师用了刑,这种刑便是‘贴加官’。”
老人原本佝偻着的身子陡然挺直前倾,定格了几秒,又重重地砸向椅背;搭在腿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了一起,竭力控制着双手的颤抖,或者说,全身的战栗。
见此,我起身,走到他身边,半蹲了下来,试图通过拉近距离,来帮助老人平静下来。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老人才再一次开了口。
“一九七六年,老师获得平反,从改造监狱里出来。听到这消息后,我高兴得不得了,可高兴归高兴,我还是始终不敢踏进老师家门一步。
“再后来,传来消息,老师病重,并让人捎话给我,让我去一趟他家。
“那一日,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迈进老师家门的。想当年,老师的家庭也是书香门第,可如今却是家徒四壁。干瘦的他,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裹着一床辨不清颜色的破棉被,缩在床上。
“老师已经说不出话,可依旧眉眼带笑地看着我,像是看着得意门生那般。我跪在那里,一遍遍地向他磕头。我希望他能下床狠狠骂我一顿,哪怕往死里打我,我都愿意。可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我笑着,就像回到了习字的那些年,他看到我终于写出了令他满意的字。
“这些年,我几乎每晚都会梦到老师,梦到他教我选墨起笔,梦到他教我临字摹帖;还梦到他被人绑在一张榆木桌上,一张一张地贴上桑皮纸。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用桑皮纸了吗?因为我是罪人,我想赎罪。”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年迈的人,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原本硬挺的头发,此刻竟也软趴趴地伏在老人的头顶。彼时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如今也只是位悲恸欲绝的垂暮老人。
~ 3 ~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我从老人的这场噩梦中拉回。我起身,为他倒了一杯水。老人双手接过水杯,向我点头道谢后,便又不再开口。坐回对面的我,重新翻开了登记簿,审视着老人写在登记簿上的一笔一划。
“您这笔字,真是好。”
“是吗,没想到你还注意到这些。”老人像是经历了一场恶疾,声音中满是憔悴。
“您那笔行楷,不下苦功怕是练不成的吧?”
想来是说到了老人的心头之好,他眼中有了神采。
“从小我就跟着老师学习书法,这笔行楷还算拿得出手;不过你是无福领略老师的那笔好字了。那才真是笔力谐调,潇洒多姿,不管是用笔章法,还是点画布局,当不输现今任何一位书法大家。”
“我是没有眼福,不能欣赏到老先生的墨宝了。”话音还没落,我便后悔了。想来这话定是又一次刺痛了老人,他眼神中刚恢复过来的神采,又是一片尘埃。
~ 4 ~
窗外似乎传来了渡的叫声,想来江婆要到了。怕是老人也期待已久,他整了整上衣,坐直了身子,又一次看着我笑了。
“谢谢你,孩子。其实我早该死了。可是那时候上有老下有小,我一死了之倒是解脱,但家人的生活又该怎么办?我这辈子错事做得太多,不能再拖累家人,索性苟活了几年。如今到了这了无牵挂的年龄,也该轮到我去老师膝下报恩了。”
“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我鼓起了勇气,望着老人。
“问吧,孩子。”
“老先生离世前,没有留下什么吗?”
老人一怔,想来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问题。
“那时候老师已经说不出话,只给我留下两个字。”
“两个字?”
“对。当时老师家里,别说笔墨了,连张干净的纸都没有。老师弥留之际,在我的手上写了两个字。”
“您能告诉我,是哪两个字吗?”
“止醉,止步的止,醉人的醉。”
“止醉?”我小声地重复道。
“年轻的时候胡闹,总想着自己也能有个字号,像古人那般名以正体,字以表德。老师那时总说我不够格,可没想到,临终前还是遂了我的心愿。”
门外传来“咔嗒”一声,渡伸着胖爪子,推进盛着桑皮纸的竹篮子。我拿过竹篮,取出桑皮纸,摸着果然手感柔韧。纸张微微发黄,握在手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特殊质感。
老人撑着椅背,颤颤巍巍地站起,从我的手中接过桑皮纸。“时候到了。”老人朝我笑了笑,这一次的笑容里掺杂了太多我看不透的情感。
“出门左拐,就是楼梯间。”
老人朝我点了点头。
“谢谢你,孩子。”
在老人转身出门的时候,我脱口道:“您等一下。”
老人扭头,疑惑地看着我。“您还没有跟我讲,为什么您老师要给您留‘止醉’二字呢?”
老人又是一愣。
“大概老师是想让我以后多些清醒,少些糊涂,不醉于乱流,不困于污淖。”
“那您有没有想过,或许,止醉亦是止罪。不管是这个莫须有的罪行,还是您背负在心的心罪,都早该结束了。”
话音落在半空,等待着被别人接起。老人看了看我,却没有再开口。
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我站起身,朝着老人离去的方向,按例说了声:“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 5 ~
“那后来呢?”
天色已暗,山上起了风,我缩着脖子,急不可耐地问着。
“后来,那老人就走了。”
“走了?他是自杀了吗?”
老人冲我一笑,摇了摇头:“年轻人,我也要走了。你看,这山上又起风了。”
“老先生,可您的故事还没讲完呢。”
“这儿的故事,是讲不完的。”
眼看着老人转身要离开,我有些无赖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您的住址是什么,我可以去找您听发生在这自杀公寓里的故事吗?如果不方便,给您写信也行。”
老人笑着抽出了胳膊,拍了拍我的肩膀,晃着身子下了山。
“年轻人,我就住在这自杀公寓里啊。”
~ 6 ~
回家的路上,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信封和邮票。一个古怪的老头和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这些都足以吸引我,暂且抛开一切,去寻根问底。于是,寄给自杀公寓的第一封信就这样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