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第6/8页)
“你别再推三阻四,我帮你不为别的,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娘,知道你女人家不易。邻里街坊,是他们做得太过分了。”
“淑萍,淑萍……”
每次一想到这儿,我就好像真能听到他在喊我的名字。可等我慌慌起身,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嘴里念叨着的,一直都是他媳妇的名字。
~ 6 ~
老人揉了揉眼睛,没揉出眼泪,却抹出一脸的苦笑。她扯着自己的衣服,继续自顾自地说着。
“有一阵许志武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他媳妇的名字,怎么哄都没用。后来我就想出了个主意,去买和他媳妇的衣服差不多的衣服套在身上。你别说,只要穿上这几件衣服,他就特别乖。”
轮椅上的许志武像是听明白了我们在议论他似的,朝着老人眨了眨眼,又痴痴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嘴唇一开一合,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身边的老人伸出手,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
“这辈子,他最爱的人抛弃了他,你总不能,让最爱他的人也扔下他不管吧。”
我翻开登记簿,推到了老人面前。老人低头端详了一会儿,没抬头,摆起一头花白的脑袋。
“不写了,就权当四十年前的那场大火已经烧死我俩了。”
“那您没有什么遗愿吗?”
“没,没有。把我俩埋到一起,他是个傻子,不葬到一起,我怕他害怕。”
“您,确定,要一起吗?”
老人不再说话,眉眼间的皱纹像盈满了水般,不再干涸,异常柔软。
“一情抵一情,那年大院里他予我的恩情,抵得上我这辈子耗在他身上的情义。他心里有没有我,不妨事。我心里有他,就够了。这一世假扮了半生他的爱人,转世轮回的时候,盼着他能牵起我的手,让我做他一回他堂堂正正的爱人。”
声音苍老而又疲惫,却异常坚定,像那营口高地的日头,炙热灼人。
我帮老人把轮椅上的许志武推到了房间,缓缓关上了门。薄薄一扇门,片刻后,就会隔开阴阳两界。屋里的声音微弱而清晰,止不住地跳入人的耳朵里,像是不断扔入湖心的碎石,涟漪未散,便又荡出了一圈又一圈。
~ 7 ~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里再没有声音传出。心中的那湾浅湖,却涌起了大浪,耳朵里传来阵阵轰鸣。再次推开房间门,两位老人并排坐着,面向窗外。
白淑萍一块红布盖头,许志武胸前的红色绢花还在微微打战。花下,两人十指紧扣,白淑萍一双已宛如枯枝的手,被许志武如同心爱之物似的攥在手心。被我惊醒的许志武,身子打战,痴痴傻傻地看着身边再也醒不过来的老人,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起一个陌生的名字。
桌上,一张便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累了,可不忍让他陪着。
窗外,春雨声起,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留下长长的水痕,宛如泪痕。
那一夜,久不做梦的我,竟梦到白淑萍一袭红装,身旁伴着一脸憨相的许志武,笑靥如花。
“这次是名副其实的妻子了?”
“这次是了。”
“这一世好好过日子吧,没有凉薄人心,没有冲天大火,世间只有你二人。”
白淑萍没有说话,只红着脸哧哧笑了出来。抬手轻轻挽起耳边的碎发,那少女模样是说不出的娇憨可爱。许志武在一旁,安安静静地把她拥在怀里,“淑萍淑萍”一声声地唤着。
~ 8 ~
第二日,彻夜春雨,洗得天空万里碧蓝。
许志武也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不知走前念的是谁的名字。从此之后,营口的红日下,再没了白发苍苍的白淑萍和许志武,只有这荒山上的一座合葬墓。
墓前新土气息清新,风声呜咽,诉说着上一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情思。
我叹了口气,端起茶杯,才发现茶水早已凉透,入口是说不出的茶涩味。整理好第二个故事后,我拾起了笔,另起一段,写着:
读完第二个故事,我一直在想,白淑萍给予许志武的感情,含蓄而隐忍,只在生命尽头,才爆发得淋漓尽致。那许志武给予白淑萍的感情呢?怕只是儿时对母亲留有的亏欠吧。这一点白淑萍不会不知。也正是这一点,将白淑萍的感情压抑到隐忍的地步。我想,这也才是她一生悲剧中,最让人不能释怀的一点。
但白淑萍还是幸福的,至少在凉薄人心和冲天大火中,有一个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给予了她充满热度的希望。这一点,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
不管有没有来生,我和您一样,企盼着那座合葬墓里的人,能像您梦中这般美好。
不断地斟酌、修改,写完这些,天色竟已暗了下来。西边的大片暖色退至地平线,不均匀的藏青色深深浅浅地洒在天幕之上。
天书难寻
寒意更重了,我扯过毯子,盖在腿上,抽出了第三个故事。
第三个故事,老人标注着:天书的存在,让人无力。
~ 1 ~
“您相信天书的存在吗?”
“天书?”
“是,天书。”
窗外天色阴沉,热得有些发闷。春风任性,不知躲在哪里犯着春困。
坐在对面的男人,紧皱着眉头。长发,蓄着胡须。说话时,他喜欢绞着双手,死死盯着你的眼睛,像是要把你看穿一般。
我清了清嗓子,还没开口,男人便起身,不客气地推开了窗户,惊得渡跃到了我的脚下。
“屋里太闷,我想透透气。”
“最近天气一直都闷,多些雨水就好了。”
男人不吭声,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当作回应。他在屋里踱了几圈后,问道:“一会儿我就在这个房间自杀?”
“哦,不是的。请您先登记一下,然后我会分配给您房间,在楼上。”
“登记些什么?”
“个人信息,包括您的遗愿,或是需要联系的亲友。”
“不需要,能直接上楼吗?”
“这恐怕不行。”
男人转了几圈,重重地砸在了椅子上。
“留下信息又有什么用?若无人能懂我的心意,那就又是一部天书。”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起身,给男人倒了一杯水。氤氲的水汽,在杯口摇摇晃晃,我脱口而出:“起风了。”
窗外果然传来丝丝凉意,屋里的空气流动了起来,拂身而过,像是带走什么一般,竟觉得轻松。想来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我一人,坐下来的男人,也松弛了下来,靠在了椅背上。
“我曾经的梦想,就是破译一部天书,但事实却是,我亲手创造了一部天书。”
伴着低沉的风声,男人的讲述将我带到了隐藏着罗萨天书秘密的深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