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第4/6页)
男人说完这些,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像是终于挨过了剧痛,将心上一个化脓可怖的伤口,重新清洗、缝合了一遍。
~ 6 ~
撑着桌角慢慢站起来的男人,拿起了房卡,向门外走去。
“既然知道不能随心所欲,那您这又算什么?”我盯着男人的背影,“落荒而逃吗?”
男人愣了一下,依旧背对着我。沉默了几分钟后,他开了口:“你不是父亲,你不懂。丫头一个人在那边会害怕的,我得去陪她。”
“那但愿您的女儿见到您后,不会失望。”我收起登记簿,男人依旧杵在门前。
“容我多说一句,在女儿心中,父亲应该是个英雄。而活着,才是真正的勇敢。”
说完,我站起身,朝着男人的背影,微微躬身。
“来生愿我们不要再见面。”
第二日,江婆告诉我,昨日那男人在房间里哭了好久,夜深了才下的山。
我没有说话,把男人的信息划掉后,合上了登记簿。
“他是个好警察,也是个好父亲。渡,你说是不是?”
渡在一旁,瞪了我一眼后,扭着肥硕的身子,攀上了窗沿,朝着下山的小路,叫个不停……
~ 7 ~
我叹了口气,一时不能从男人的故事中醒来。窗外那只鸟又一次耷拉着脑袋,灰头土脸地落在了窗前,想来是又打了败仗。当它用喙啄了窗户十几下后,我才宛若惊醒。
打开窗户,此时已没了风声,总算是有了些许初春的温柔,但单薄的春寒依旧在。扑了一脸冷气回来后,我的思绪便也跟着清晰了起来。
于是,写给自杀公寓管理员的第三封信就这样开始了。
老先生:
您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收到您的回信,真的很惊喜。
第一个故事,真是颠覆了我之前对自杀公寓的看法。原本以为光顾自杀公寓的人都是些毫无生气、充满绝望的人。但没想到,偶尔也会有一些对生活存在困扰的人前去受教。关于小丑的故事,男人是不幸的,但也是幸运的。至少在他陷入深渊的时候,母亲的双手,一直在背后紧紧地抓着他。通过您的讲述,得知他成了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后,我真的很开心。那位女孩子也很可爱,如果有机会,真想和她做朋友。明白了最珍贵的道理后,她一定会过上有意义的生活。
看完第二个故事,心情一下子很压抑。突然意识到,您的工作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承受的。您说得很对,他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警察。
写到这里,笔尖停在了半空,我喝了口茶,醒醒神,翻开了第三个故事。
母亲的痛
第三个故事,老人的标注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母亲。
~ 1 ~
一连几天的好天气,让整个山上的花草都积蓄了力量。一夜的工夫,就装点出一片又一片的灿烂。
我正抱着渡,兴致勃勃地对着花草评头论足。一位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的女人,推门而进。
只见她头发胡乱地在脑后束着,面色很是难看,一脸遮不住的疲惫。身上的衣服倒是朴素干净,不过令人惊讶的,是她高高隆起的腹部。衣料被绷扯着,费力地紧裹在肚皮上。她的右臂上挎着个蓝底白花的小包袱,和它的主人一样,有些胆怯地向身后躲着。
女人的左手一直绞着衣角,目光撞上我后,又慌乱地垂了下去。倒是她那个胀如气球的肚子,傲然地挺在身前,越发衬出女人的矮小。
“呃……我听人说,你这儿能给人料理后事?”
女人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浓浓的口音,不仔细听,多少还有些难以听清她在说什么。说话的时候,女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肚子上。她的声音本来就低而且沙哑,摇晃着飘进我耳朵里时,早已虚弱不堪。
“您先坐下吧。”
女人把椅子又向外拉了一些,才叉着腿,晃晃悠悠地坐下,扭动了几下发沉的身子,总算让自己找到了一个还算舒服的姿势。当发现我一直盯着她看时,女人不好意思地撩了撩散在耳边的碎发。
“您需要按照提示填写登记簿,我们会遵照您的要求,妥善处理好您的身后事。这是笔。”我一边说着,一边将登记簿摊到她的面前。
女人蹙着眉,瞪着面前摊开的本子,双手不安地绞着已微微发皱的衣角,愣了一下后,才想起取下挎在手臂上的碎花包袱,放在登记簿旁。
“同志,我,不会写字。”女人一脸的困窘,眼角堆满了满是歉意的笑,莫名让人感到心疼。
“啊,没关系。不介意的话,您说,我帮您写。”我将登记簿拉到自己面前。
“就是让我交代后事儿?”女人有些费力地前倾身子,端直了腰背。
“嗯,您可以先告诉我您的名字,走后需要通知什么亲属,或是……”
“同志,我没啥好交代的。死了以后,就劳烦你找块清静的地方,埋了我这把老骨头。我没多少钱,能拿来的,就是这些了。要是不够,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女人轻拍着包袱,话音落了,像是心里的包袱也落下一个。
“好,那您说一下您的名字、年龄,方便我做个记录。”
“我的名字……”女人的目光散了开来,“写丫她娘吧,我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丫,是您的女儿吧?有什么遗愿需要转达吗?”我一边低头记着,一边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可空气却像长了穗子一般,阻隔着对面的一举一动。当我捕捉到声响时,裹挟着悲戚的空气,一波一波地向我扑来。
面前的女人紧咬着嘴唇,却收不回沿着脸上纹路四散开来的泪水。悲泣声被囚禁在体内,顶撞着她的双肩,在衣衫下不断耸动。眼泪越流越多,让我一时有种错觉,她那像是怀胎七月的肚子里,莫不真是一腔苦水。
“别,别告诉她,她,不认我这个娘了。”
控制了太久的号啕,衔接在女人话语的尾音上。
窗子一响,渡回来了。
它和我一样,在这里待久了,反而对各色人物或遗憾或压抑的悲泣哭号不再手足无措。任何的安慰在这里都苍白无力,我和渡都习惯了安静地融入空气,让他们哭得放肆,哭得畅快。
“是我命不好,我不怨闺女。”
女人哭累了的双眼,被日光打上了浅金色的疲惫。
“我这辈子没和谁说过啥交心的话,临走前,你让我吐吐心里的苦水吧。”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合上了登记簿。
~ 2 ~
“我第一个男人,也就是丫她爹,在凉洛岭煤矿上出苦力。老话咋说的,穷极无聊,才去下窑。早上他一出门,我这心就得提到嗓子眼儿上。闺女十岁那年,井下透水,赶上他爹倒霉,矿上别说救人了,连挖都不让挖。三万块钱,连封口带赔偿,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扁担横了都不知道是个一字,又拖着个孩子,只能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