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第4/6页)

当天晚上,我抱着弟弟离开。准确地说,是逃出了那个公寓。

弟弟醒来后什么都不知道,一边帮我擦着泪,一边小心地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只知道,现在弟弟又成为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我担心弟弟的身体会出问题,所以拿着身上仅剩的一些钱,去了医院。好在我发现得及时,除了被灌下一些安定片外,弟弟的身体并无大碍。

但是我却发现,在检查单上,弟弟的血型一栏,赫然写着AB。而我,是O型血。我清楚地记得,爸妈的血型是一样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体内流淌着的,是谁的血?

我找到为弟弟验血的医生,再三确定结果,还旁敲侧击地打听着。医生很明确地告诉我,如果我父母的血型一致,弟弟又是AB型的话,只有一种可能,父母也都是AB型血。这样的父母,子女出现O型血的概率,几乎不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着弟弟从医院走出来的。一天之内,我对爱情的奢望化为泡影,我唯一的亲人也竟然和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我突然间想明白了,为什么弟弟出生后,我哪怕夜不归宿,也不会有人问起。我身体的缺陷,一直拖到我十八岁,爸妈也只字不提治疗的问题。就连妈妈临终前最后的嘱托,也只是让我照顾好弟弟。我原本以为,爸妈只是老来得子,重视弟弟罢了。看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算什么啊,想来只是一个他们喂养了十八年的怪物。要不是打小弟弟亲近我,我还有照顾弟弟这唯一可利用的价值,恐怕很早以前我就被扫地出门了吧……

大概就像我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丢弃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也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去哪里。身边唯一的亲人,也和我没了血缘关系。你说,这个世界上,我还有谁能够依靠、相信呢?

~ 4 ~

妥当安排好女人的身后事,我嘱咐江婆,不要再去打扰那个被送到孤儿院的男孩,就当这事儿从没发生过一样。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收起女人的遗书,以及那张字条。但那个叫作方晴的女人,却始终徘徊在我脑海,让我心绪难平。

我不止一次,在脑海里试图复原,猜测女人写完信后又想到什么,做了什么。半个月之后,我闲来无事,再一次翻看她留下的信时,我才有了另外的想法。

或许,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男孩应该一直很听姐姐的话。所以女人写完信,吃下药丸,并将另一颗药丸递给他的时候,男孩没有丝毫怀疑,扑闪着大眼睛,接了过来。他擦着挂在姐姐脸上的泪水说:“姐姐不哭,我很快就会长大。”

女人突然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至少弟弟一直在陪伴着自己,无条件地信赖着她,真心实意地爱着她,想要一心一意照顾她。不管她究竟是谁,有什么缺陷,都一直在跟随着她。亲情不是来自血肉,而是来自内心啊。弟弟还这么小,他的生活应该还有无限种可能,他一定会很快长大……

想到这些,女人放弃了让弟弟陪自己赴死的想法。可又担心,看到自己死去,弟弟会害怕。于是,给他喂下半粒强效安定片后,她留下了那张字条。想来那时她已经药效发作,气息渐止,但依旧拼尽全力搬起刀架,砸向玻璃。她应该是想让我尽快注意到这个房间,不要让孩子醒来后看到她已经僵硬的身体吧。

~ 5 ~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细雨又起,风载着雨珠,发出悲鸣。

在听完我的讲述后,男孩征得我的同意,带走了女人留下的信和字条。然后,他像逃出梦魇似的,仓皇离开公寓。

我站在窗前,注视着那个身影在一片朦胧中,逐渐变小,直至消失后,又一次默默地问了自己那个问题。

“女人砸破窗户,会不会也是在向我求救呢?”

罪哉,罪哉……

那一日啊,空气吹在脸上,像泪水一样,湿润又黏腻。

海棠梦

第三个故事,一反常态,老人竟没有留下标注,只是没头没脑地留下一句:再过几日,海棠花开。

~ 1 ~

“鄙人姓金,今日来访并不是要自杀,只是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成全。”

男人风度翩翩,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衬得他身材挺拔。

“您说。”

“这附近有几棵海棠树,花开得正好,不知是不是由您所栽?我想在海棠树下葬一人。”

海棠树?公寓西南角确实有几棵,但尚未结果,花期正盛。看我有些犹豫,男人将膝上一个用素色丝绸卷裹着的包袱摆了上来。

“也不算是葬人,只是梦中旧人旧物,想找块儿清静之地作别罢了。”

“清静之地多得很,金先生为什么要来自杀公寓?您要知道这里……”

“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清静之地要有,海棠更要有,更何况这儿的海棠开得最艳。”

男人伸手拨弄着包袱,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像在撩拨着谁的思绪。

“来这里我也是为了放下。比起其他来客,我的方式不那么决绝,但心境相同,还望您成全。”

我心下一动,没有说话。定神片刻,便起身示意男人随我出去。

~ 2 ~

“海棠花香极淡,不静下心来很难察觉。”站在最大的一棵海棠树下,男人有些兴奋地向我介绍。

白中携粉的海棠花簇拥在枝头,或娇艳尽绽,或含粉初露,开得炽热一片,却不露半分锋芒。倘若今日没有随男人在树下小站,怕是落英缤纷之日,我也难以察觉。

在我还仰头赏花时,男人已俯下身动起手来,一双像是习惯在琴键上游走的手,有些笨拙地握着一把短柄小铲,在地上吃力地挖着。

“我第一次见到海棠花,也和你一样,被这不起眼的花摄去了魂。从未想过,普普通通的海棠果,其花竟开得这等灿烈,”男人低声说着,手却一直没有停下来,“海棠果也是一样,从小到大,只晓得这果子多产价廉,但却不知道,它又名海红,最新鲜时摘下,挂露水而食,入口可谓惊艳。”

“金先生很喜欢海棠?”

男人抬头冲着我一笑:“谈不上喜欢,只是比起其他花草,对它印象深刻。”

看着挖好的坑里刚刚放得下那个包袱,男人满意地直起了腰,放下短铲,从上衣口袋掏出一方手帕擦拭着脸上的汗。

“得再挖得深一些。这样只有浅土盖着,不用等风来,渡就会给你挖出来的。”

“不妨事,浅些好,”男人眼睛里闪了一下,“她力气小。”这四个字说得轻而快,落不到地上就散去了,可偏偏被我接到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