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第5/6页)
挤在一起的花发着簌簌的响声,交头接耳。
“等结了果,您来摘。难得它遇上有缘人,省得果子化作春泥,辜负了这花开得辛苦。”我拾起短铲,递给男人:“起风了,山上的天气变化得快,您掩土吧。”
他摆了摆手:“美意我收下了。旧人已去不复还,再回来空忆烟云往事,又有什么用?”男人眯着眼,看着周围的景致,“我常年漂泊在外,没什么朋友,难得与您投缘。不介意的话,您陪我聊聊。”
~ 3 ~
我家世代簪缨,家规甚严,往来皆是学士名流。因此,从我落地时起,我的人生就已经被我父亲规划得分毫不差,在旁人眼中也显得熠熠生辉。二十二岁那年,我按照父亲意愿,与一位门当户对的小姐订婚。那几日,家中来客不断,我应付得心里烦乱,便接受未婚妻的提议,去她老家偷闲几日。
那是个有着青砖白瓦、石板街道并且与世隔绝的小镇子。每日天色将亮时,最是迷人。薄雾氤氲,山水一色,被夜色擦拭后的小街上,泛着清冷的幽光。不知名的巷子彼此相连,怎么走也不会重复。也正是因为这样,第一日去,我就被困在了那网结般的巷子里。
走了几圈,也碰不上一位路人。我索性倚墙而立,一边歇着一边等人。没多久,巷子那头,有个身影由小而大,渐渐清晰了起来。等走近一看,是一位年轻的姑娘。黑色的包头布鞋,水蓝色及膝旗袍,胸前只有个简单的盘扣。头发随意地挽在耳后,胳膊上挎着竹篮,被一层薄薄的白布遮盖着。
姑娘显然也被我吓着了,隔着我还有几步,便蹭着墙根,警惕地打量起了我。
“我是从外地来探亲的,睡不着出来遛个弯,走着走着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姑娘能给我指一下,去广荷巷三号怎么走吗?”我急急地讲明缘由。
许是走了几圈,挂上潮气又出了汗,我的样子有些狼狈。姑娘未语先笑。
“这就是广荷巷,喏,你再往前走几步拐个弯,就是三号了。”
听她这么说,我看了看周围,确实眼熟,当时便有些不好意思。姑娘察觉出我的窘态,便转了话头,将竹篮上的白布掀开,露出里面的一片红黄。
“刚摘下的海红,你尝尝,能解渴。”
“海红?”我探头瞅着竹篮,大小如乒乓球,红黄相间,还携枝带叶,“这不就是海棠果吗?”
“它又叫海红,刚摘下的时候吃,口感最好。”姑娘在篮子里挑挑拣拣,拿了一个最大最红的塞进我手里。她愣了一下,又夺了回去,在白布上擦了几下后,塞给了我。
“白布是干净的。”姑娘脸红红的,不知是不是被海棠映红的。
那海棠的确好吃,但什么滋味我忘了。只记得姑娘垂着眼睑,看着脚下,睫毛微微发颤,两手绞着白布的样子。
多少柔情诉不尽,只一眼,魂牵梦萦。
那日起,我与姑娘总在巷子中不期而遇。她听我讲眼前的太阳为什么东升西落,我听她说海棠花开的时候在树下能看到月宫。
原本只计划待上三五天的我,在小镇一住便是大半个月。
离开镇子的那个早晨,姑娘将一篮刚刚摘下的海棠果送给我。我动了动嘴,还是没能说出那句话,姑娘也只是咬紧嘴唇,没有言语。当我转身要上车的时候,姑娘抬起脸,却已是一片滂沱。
坐在车里,我听着姑娘追在车后,大声地喊着:“你要记住,海棠花开的时候躺在树下,就能看到月宫娘娘,她能保佑你一生平安。”
捧着一篮海棠果的我,回家后才发现,半月未归,家里竟已是天翻地覆。在我离家的这段日子,父亲遭人构陷,身陷囹圄。亲朋好友害怕受到牵连,避之唯恐不及。而我,在父亲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却像个傻子一般,窝在那避世的小镇里乐不思蜀,以致父亲没了帮手,被恶人所陷害。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没几日,准岳父便托人捎来了口信,婚约取消,好自为之。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为了保护我,母亲变卖家产,将我偷偷送到国外避难。这一避,竟是四十年。沧海桑田,旧人入梦。当年的告别都太过匆忙了。
~ 4 ~
“您要葬的旧人,想来就是那位卖海棠果的姑娘吧?”我扶着树干,透过缀满繁花的枝丫,望着天空,“葬在树下,是为了让她看月宫娘娘吗?”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冲着海棠树笑了笑。片刻后,他拾起短铲,为那一个素色包袱掩好了土。
“在外颠沛流离的这几十年里,梦里时常是她的身影。回国后第一个晚上,我便寻了一棵海棠树,躺在树下,去找那位月宫娘娘。说来也可笑,堂堂一位天文学博士,竟要对着一颗卫星找什么天宫娘娘。”
“那找到了吗?”
“找到了……海棠花是她,月宫娘娘也是她。”
“不去找她吗?”
“不去,四十年前我乱了她的心绪;四十年后,不想再去惊扰她了。”
说罢,男人整了整衣衫,走得决绝,走得不留余地。
~ 5 ~
风大了起来,海棠花喧闹不止。
树下的女人,依旧穿着黑色包头布鞋,水蓝色的及膝旗袍,只不过,青丝换白发。
“你一直知道我在。”
“您一直跟在金先生身后。”
女人浅笑不语,眉眼间让人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披着晨光,叫卖海红的女子的模样。
“他走了以后,我一直租住在他家老宅附近,一等便是四十年。原以为这辈子见不到他了,谁承想……”女人低头看着脚下,睫毛微微发颤,打碎了脸上的光影。
“自他回来那日,我便一直跟着他,却没有胆量和他说上一句话。四十年前,他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想来是他负了我。可事实,却是我骗了他。
“在他来镇上之前,有个女人找到了我。答应我,只要拖住金家少爷,让他在镇上耽搁半月,就帮我救病重的母亲。为母亲病重而心焦的我,当时稀里糊涂地就应下了。我只猜到对他不利,却不知带给他的,竟是这般惨烈的境地。
“后来几经询问我才知道,当时找我的女人,竟是他那未婚妻的家眷。”
女人一阵苦笑,笑中带泪。
“金先生应该也知道你跟在他身后。”
“什么?”
“埋下包袱的时候,我让他埋得深些,他说了一句‘她力气小’。”
靠在海棠树上的女人,身子一颤。
我拾起短铲,将掩土扬起,素色包袱静候着它真正的主人。包袱里,一封书信,一轴卷画。
~ 6 ~
看完书信的女人泣不成声,仰头望着满枝的海棠花,念叨着:“他是知道的,他后来是什么都知道的。”声音低婉,却盖过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