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第3/7页)
阳光透过我的身子,在对面男人的脸上打下了一片阴影。男人慢慢地合上双眼,向椅背靠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在这个世界上,平均每八个人都会长相相似,你凭什么用一张报纸就断定这人是我呢?”男人斜眼瞥着我。
“我当然也不确定,只是觉得好奇,就拿了过来。还有另外一张。”
说着,我将第一张报纸放到一边,露出下面的另一张,转了个方向,缓缓地将它推到男人面前。
这一张报纸上大部分内容是社会新闻,男人的目光却猛地落在了右下角的一篇配图短新闻上。
文字只有寥寥几行,但照片却像是有了魔力一般,将男人定在了座位上。
男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像在费力地吞咽着什么;嘴唇微微开合,像是不受控制般,僵在了脸上。
照片上,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一幅遗像,跪在拉有警戒线的港口边。表情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从他肩膀微微内收、双手紧紧抱着遗像的姿势来看,他一定是在哭泣。
~ 6 ~
“说实话,昨天江婆送来报纸后,我很犹豫。单凭一张报纸上的照片,怎么能去怀疑一位可怜又可悲的父亲?但随后,我就发现了这张报纸,想是江婆也猜到了我的心境,费尽心思又给我找来了这张报纸。”
眼前的男人依旧紧紧盯着报纸上的照片,右手不停地在照片上摩挲着,手指微微发颤,而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时间黏稠得像是凝固了一般。我突然间有些自责,担心自己利用男人作为父亲的软肋来拆穿他的伪装,是不是有些太过于残忍。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睁开了眼睛,盯着报纸上的照片,突然笑了起来。
“去年在家过完新年,我们爷俩就没再见过面,没想到再见面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也没想到,你做事竟这般谨慎,”男人吐了口气,筋疲力尽地靠在椅背上,“克制了半天,可看到儿子,就忍不住了。原以为你这儿守着孤山,干着这种营生,应该是不问世事的。看来还是我失算了。”
男人伸手将面前的报纸合起来,叠了起来,放在自己胸前的口袋里。“照片上的这个男人的确就是我。这个城市的第一家整形医院就是我一手创办的。最火的时候,得提前半年才能预约到手术项目。”
男人发出一声短而轻的哼声,目光飘向窗外:“别人看我发了财,一窝蜂似的要找我谈合作。这就像你刚打了个哈欠,就有人给你送了个枕头过来。每天全国各地跑来找我做手术的人太多了,我时间都不够用。于是干脆就把手术外包出去:名义上手术由我操刀,但麻醉以后,就换由其他人去做。我每个月正儿八经只做一两台手术,但挣的钱却比之前多了几十倍。”
男人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蓦地皱紧了眉:“谁知道,那些浑蛋竟搞出了人命。我和他们说了好几遍,实习的要练手,一定要找那些小手术练。谁知道,他们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那个女孩倒霉,在手术台上就咽了气。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这罪我担不起啊?
“我琢磨了好几天,觉得怎么跑都有危险。可是,要是我死了,是不是事情就会有转机呢?
“我早就发现,医院后面的巷子里,有个流浪汉。你说巧不巧,眉眼儿和我长得还真像。趁着那个女孩的家属等尸检报告的时候,我迷昏了流浪汉,连夜给他做了脸部、颈部的整容手术。等女孩的尸检报告出来,女孩家属报警找媒体的时候,我已经成功地雕刻出了另一个‘我’。
“我给了那流浪汉五十万元的支票,告诉他听我的话,就能拿到更多的钱。他这辈子,怕是想都不敢想,能拿到这么多的钱,当下便给我下跪磕头。
“之后,我扮成出租车司机,将他送到了港口,故意让他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然后,稍稍在那艘游艇上动些手脚。你想想看,‘砰’的一声,‘我’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永远地消失在茫茫大海上了。谁会耗时费力地打捞一个罪人的残体,何况也不一定打捞得到。你说我这招,高明不高明?”
男人近乎癫狂地笑了起来,眼泪却也像滚珠一样,在脸上四下散落。
~ 7 ~
我抬头看着面前这个不再儒雅得体的男人,又哭又笑的表情在他的脸上交叠得有些狰狞。
男人猛地站起身来,隔着桌子扑向我:“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我走投无路了。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不想进监狱,我也不想杀人。”
男人冲我咆哮着,身体却瘫在了椅子上。“费尽心思铺了这条路,原以为能绝处逢生,没想到还是死路一条。”
外面的风倏地停了下来,流动的气味在原地静止,而后沉淀。阳光不舍地舔舐着地面,却也无可奈何地被扯了出去。
打在男人脸上的阴影弱了下去,男人发胀的双眼紧紧地盯着桌子上的登记簿。许是这沉默已恰到好处,男人嘶哑着嗓子,缓缓地开了口:“我能重新填一下那个登记簿吗?”
我默默地将登记簿推了过去,男人提笔,这一次,他填得很满也很慢。
“房卡还在我这儿,就还去那个房间吧。”男人冲我笑了笑。
“第一日来为了摸清环境,第二日撒着谎想要留下来,第三日得了这么个结果。我这也算是机关算尽了吧。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来你这儿原想从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没想到,这噩梦终究是摆脱不了。”
我合起登记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昨天您讲的故事,完全是假的吗?”
男人愣了一下,低头笑了起来:“昨天讲给您的故事,其实也是真的,不过是发生在我和我父亲的身上。最后,我又跑回了家,向我的父亲妥协,去念了医科大学。
“选择医学美容专业,大概是因为我割舍不下心中那份对艺术的执念。现在我都说不清楚,当年父亲那样逼我对不对。要不是他逼我,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挣得盆满钵满,也都是父亲的功劳啊。
“至于我的儿子,我很支持他的音乐梦想。他一直在国外学习音乐,前不久还出了自己的专辑。”
说到这儿,男人停了下来,起先明亮的眼神暗淡了下来。他的嘴唇微微地发颤,低声念叨着:“我死了以后,劳烦您不要声张,更不要通知我儿子,就当他的父亲已经葬身大海。千万不要,不要让他知道,我干的这些事儿。”
我没有说话,微微地点了点头。男人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整了整散在额前的白发。他像是初见那般,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