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6/14页)
中殿另一侧的那家人也自有自己的仪表。大卫的父亲是位律师,出于职业的影响,时常紧锁双眉,掩盖着他那开朗的秉性(在上次大战中他是一名陆军少校,当时他认为什么皇家空军啦、空战啦,统统是些转瞬即逝的时髦玩意儿)。不过他家的人都长得不像他,连他的儿子也不像,这位新郎此时正站在圣坛前承诺要爱他的妻子,至死不渝。上帝保佑,可不要让死期来得太早。那一家人全都像大卫的母亲,她现在坐在她丈夫旁边,满头乌发,有着黝黑的肤色和修长的四肢。
大卫是人群中最高的。去年他在剑桥大学打破了跳高纪录。就一个男人来说,他长得太漂亮了一点,若不是那一脸浓密的黑胡须,他的脸孔简直像女孩。他一天要刮两次脸,长着长睫毛,人看起来又聪明(的确如此)又善感(他可不是如此)。
这一切都如诗一般地美好:一对幸福、漂亮的青年,都出身于殷实的英格兰家庭,在不列颠最晴朗的夏季,在一座乡村教堂中结为终生伴侣。
当牧师宣布新郎新娘成为夫妻时,双方的母亲都没有哭,而两位父亲却落了泪。
亲吻新娘是个野蛮的习俗,露西这样想着,又是一张被香槟酒沾湿的中年人的嘴唇凑到她的面颊上。这种习俗可能是从黑暗的中世纪更野蛮的风俗演变而来的,那年代,部落中的所有男人都可以对新娘……
露西早就知道她不会喜欢婚礼的这一部分。她喜欢香槟,但不那么热衷鸡腿和鱼子酱;至于神话、拍照和蜜月玩笑,她也兴趣缺缺。不过现在的情形还算是好的了,要是在和平时期,父亲准要把阿尔伯特会堂租下来办婚礼呢。
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九个人说了“但愿你们的一切烦恼都是些小问题”这样了无新意的祝福话。露西握了无数次手,假装没有听到“今晚我可不介意穿上大卫的睡袍”这类粗鄙话。大卫讲了话,感谢露西的父母把女儿给了他,仿佛她是个无生命的物件,被包在白色礼品缎内,送给最值得领受的申请人。露西的父亲讲的话更是俗套得不能再俗套:“我不是失去一个女儿,而是得到了一个儿子。”
一个远房叔叔从酒吧那边摇摇晃晃地冒出来,她把他介绍给她丈夫:“大卫,这是诺曼叔叔。”
诺曼拍打着大卫的瘦手。“喂,我的孩子,你什么时候去执行任务啊?”
“明天,先生。”
“什么,不度蜜月啦?”
“我只有二十四小时的休假。”
“可是,据我猜,你应该是才刚刚结束训练啊。”
“是的,不过我原先就能飞了。我在剑桥学会的。再说,战事这么吃紧,飞行员不敷使用,我期待着明天就上天呢。”
露西悄悄说:“大卫,不要。”但他没理她。
“你飞什么机型?”诺曼叔叔带着小学生的热情说。
“喷火式。我昨天就见到它了。可真是个漂亮的‘风筝’呢。”大卫不出两小时就自觉地学会了皇家空军的全部俚语:“风筝”啦、“柳条筐”啦、“饮料”啦、“匪徒”啦。“它装有八支枪,时速三百五十海里,能在一只鞋盒里转弯呢。”
“了不起,了不起。你们一定打下过德国空军的飞机了,是吧?”
“昨天我们击落了六十架,我们自己损失了十一架。”大卫骄傲地说,如同那些敌机全是他一个人打下来的,“前天,他们跑到了约克郡,我们把他们打得夹着尾巴跑到了挪威——我们自己连一只‘风筝’都没损失!”诺曼带着微醺的激动,抓住了大卫的肩头。他脱口引用说:“‘从来还没有这么多的人对这么少的人欠那么多过。’这是丘吉尔那天说的。”
大卫作出谦虚的微笑:“他大概是在讲伙食方面的问题吧。”
露西不喜欢他们对流血和破坏如此轻描淡写。她说:“大卫,我们现在得去换衣服了。”
他们分乘两辆车到露西家中去。她母亲帮她脱下结婚礼服,说:“亲爱的,我不太清楚你今天晚上会期待什么,不过有些事情你应该要知道——”
“哦,母亲,”露西打断她的话,“你要对我说的事情,足足晚了十年呢。要知道,现在是一九四〇年啦!”
她母亲脸微微地红了。“好极了,亲爱的,”她温和地说,“不过,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谈,以后……”
在露西看来,说这类事情费了她母亲不少力气,她为自己顶撞式的回答感到懊悔。“谢谢你。”她碰了碰她母亲的手,说,“我会的。”
“那我就听凭你决定了。你要是需要什么,告诉我好了。”母亲吻了露西的面颊,走了出去。
露西坐在梳妆台前,抬手梳头发。她对今天夜里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清二楚。她回想起来她和大卫的第一次,感到一种昏昏然的兴奋。
那是一次计划周密的引诱,不过在当时,露西并没想到大卫已事先设计好了每一步骤。
那是他俩在舞会上相识一周年后的六月份。那时,他俩已经是每周都见面了,而大卫正和露西的家人一起过他复活节的部分假期。露西的父母对他首肯了:他英俊、聪明,风度翩翩,而且出身于和他们完全相同的社会阶层。父亲认为他有点自以为是,但母亲说,乡绅对大学生这种偏见有了六百年了,她觉得,大卫会好好对他的妻子,而从长远来看,这才是最重要的。于是,露西在六月份到大卫家去度一次周末。
大卫家的住宅是一座维多利亚风格的十八世纪农庄,宅邸呈方形,里面有九间卧室,外面有一个景色优美的平台。让露西印象颇深的是,她意识到规划花园的人十分清楚要在他们死后很久园林才能具有规模。那天气氛相当轻松,他俩在午后斜阳中坐在平台上啜饮着啤酒。就在这时,大卫告诉她,他和大学飞行社其他四个老友已被皇家空军录取,将接受军官训练。他想成为一名战斗机驾驶员。
“我会飞得很好的。”他说,“这场战争一旦打起来,他们会需要人手的。他们说,这次战争的胜败取决于空中。”
“很怕吗?”她悄声说。
“一点不怕。”他说。随后他用一只手遮住双眼,说,“是的,我怕。”
她觉得他很勇敢,并握住了他的手。
过了不久,他们穿上泳衣,下到湖里。湖水清冷,但太阳仍然强烈,空气温和。他们欢快地拍打着水,仿佛已预感到这是他们孩提时代的结束。
“你是游泳好手吗?”他问她。
“比你强。”
“好吧,和你比赛,游到岛上去。”
小岛在三百码开外的湖中心,是一片高高矮矮的树木构成的葱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