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2/92页)

“对,你说得对,是春天的围困。变化带来的毁灭。这是无法确定、无法阻止的。我把今天报纸上的一个小故事读给你听听吧,看看你们还会不会说,我们这里平安无事。”

他把桌布的一角抹平。夫人站起身,手里拿着装面包的篮子。他看着她。一天中宁静的时刻。早饭给了他力量。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平静的交谈之后又将是奔波推搡,消息、借书证、给当局的信,然后是更多的消息,等等。

“听着,‘我们将要在这里简要阐述的事实似乎是来自一部关于三K党或是关于一群搞政治迫害的人的电影。在邻里街坊中搞政治迫害。’听我读啊,难道你不想听吗?”

女人忙着把桌上的碗碟往水池里放。她慢慢地挪着步子,左腿一瘸一拐,身子向一边倾斜,有些心不在焉。但是,她很快又回到桌边,坐了下来,两只白皙的胖手温顺地放在洁白的桌布上。

“就这样,他们闯入了那个女人的公寓。接下来会怎样?你猜猜看。他们放了一把火。你能想象得出来吗?因为那个女人喜欢动物,你在听吗?因为她养了小猫或者小狗,咳,谁知道她究竟在家里养了些什么。我们来看看他们这样做的借口,以及他们采取的措施。那个女人的名字和地址……你看不出吗?那个自称是地方委员会成员的什么先生,跟那些家伙,以及街区的其他住户狼狈为奸。你能看出这里面的联系,不是吗?你知道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吗?”

他的夫人看着他,一脸的严肃。加夫通先生总是喜欢把日常发生的事情跟他自己在图书馆里进行的研究联系在一起,对此,他的夫人已经习以为常了。她知道,她的夫君习惯于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进40年前发生的事件中。但是,今天,他的声音中有一种特殊的东西。似乎这是一个至高无上的时刻,一次决定性的最终测试,而这个测试却完全超越了她的理解能力。尽管如此,她还是明白他为什么如此激动——一场出乎意料的胜利,是的,一种恐惧。一种长期压抑的恐惧不仅证实了他自己的期待,可以说,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新的生命。

一个小时后,马太·加夫通先生在向图书管理员借阅比平时更多的书,而且,不知什么原因,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很久,他才伸手去拿面前的书。尽管这样,他还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1941年4月7日966号法令:决定对于重大的叛国和间谍罪行实施更为严厉的惩罚;普伦叶涅和拉谢拉:《法国的法西斯主义》;扬·安东内斯库将军:《国民军团式国家的基础》,1940年9—10月出版;卢克雷丘·珀特勒什卡努:《三个独裁者的统治时期》,再版,布加勒斯特1970年;《对格拉齐亚尼的审判》,罗马,1948—1950年;1941年4月7日966号法令:禁止政府公务员与外国人或犹太人通婚;《纳粹的阴谋与入侵》,华盛顿,1946年……这些书他已经很熟悉了,但他再也无法从中得到任何满足。流行病四处蔓延,那种困惑——希望如此渺茫,充斥着欺诈,直到那个看不见的捕鼠器啪的一声关紧了,一切都为时已晚,无法补救。昨日,疾病还停留在隔壁邻居的门口,或者是邻居的邻居家里;今日,它已经登堂入室,补救已经来不及了。罪恶之根源不仅仅隐藏在刽子手的心底,而且扎根于每一个囚犯的心中。猎人和牺牲品,纵火,一种私刑,什么样的借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猎物。

解释这个问题实在是太简单了,真的,非常简单。都是春天惹的祸?春天,像40年前的那个春天?每时每刻都要警惕陷阱和圈套,久而久之,身心备感疲惫,迟到的遭遇已经超出了自身的驾驭能力。托词——有谁愿意相信?——竟然是小猫!

“你要走了吗?”柜台后面的那位金发女郎一脸的茫然。

他耸耸肩,感觉很是内疚。

他沿着大街漫步。春天。话语。话语构成的春天。三硝基甲苯。尘埃。红色。樱桃。柔嫩的花蕊,就像广告中呈现的那样。一只狗和一只猫。爆炸,大火,流氓,撬棍,公寓被毁,熊熊燃烧的火焰。大地,空气,水源,火灾。氧化,催情,挑衅,孤寂的毒液。春天,流淌的话语。

他在一张长凳上坐下来,这是一个肮脏的小公园。话语,大脑在永恒地创造话语,你聆听话语在内心不停地流淌。毁灭。大火。撬棍。爆炸。邪恶。红色。火葬场。蜉蝣。蜉蝣的外表和身体。诱人的邂逅,令人生厌的丝绸,忧郁的田园诗歌,夜晚的轻风。疲倦的想象像一层保护膜,以言语的形式将他包裹。缺席的时刻——他明白这种衰老的逃避带来的危险。

也许他应该去托莱亚家,把杂志带给他。托莱亚的反应有些孩子气,始终让人捉摸不透:这种反应极为理想地模拟着活力,它甚至发散出某种病态的狂躁情绪。托莱亚可能会高声叫骂,或是点燃屋内的杂志,或者直接把他当作入侵者赶出大门。咳,究竟谁是入侵者,真难说得清楚。毕竟,房客是托莱亚,而不是他。因为自己不常来,因此,是的,应该去拜访一下托莱亚,这样,这位房客就没有理由抱怨了。不经常来——但上次的拜访就发生在昨天。

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但是,托莱亚在家里。他能感觉到这一点,只是托莱亚不想开门罢了。他的手又在门上拍了拍,一下,两下,然后轻手轻脚地把门推开。托莱亚·沃伊诺夫先生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他似乎已经认出了闯进来的这个人,但他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欢迎的姿态。客人仍旧伫立在门口,踌躇着该不该进去。等待只持续了片刻。主人迈着大步,直接来到客人面前。

“老伙计,你来了!”

主人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闪身为贵客让道。这是唯一可行的通道,客人微微一笑。他打量着教授,脸上闪现着光芒。没错,房客一点儿也没变:有棱纹的白色长裤,白色毛衫,白色网球鞋。修过面了,光光的,很精神。没错,就是他。狭小的房间里只有两张椅子,他坐了下来。

“我带来了坏消息。”

“谢天谢地!”教授在胸前画着十字,“那就全都说出来吧。我用咖啡答谢你。别闷在心里,朋友,好吗?你会喝上一杯货真价实的咖啡,百分之百的,跟我们这个多边发展的国家所喝的那种玩意儿完全不同。如果你的消息是严重的——我的意思是说,糟糕的——那么,你可以享受到一杯顶级咖啡,从真主的咖啡壶里直接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