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50/92页)
又及:我要求她两天后再跟我碰一次头。这一次,我们选择一个第三方的场所:某个挂名的公寓,上午家里没有人,而且,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周围那么宁静,一切都是那么普通——足以使你呆若木鸡。两次见面之间间隔的时间非常短,况且,她还没有习惯这个地方。如果她仍然不肯揭发安拉那些行过割礼的孩子,至少,我可以打探出一些有关我们国家那些行割礼的少数民族的情况。犹太教徒对公寓被烧,住户遭遇袭击,以及那个疯女人养的小狗小猫是怎么议论的?恐惧、屠杀——这就是那些鬈毛嘴里喊叫的内容吗?那个脾气乖戾的夫人肯定要昏过去的,一点也不夸张。我乘胜追击。旅行推销员往海外发送了什么紧急求救信号?他们大声呼喊,他们有危险,必须得到救援,是吗?那个可怜的老太太什么也不知道:她从未遭遇过此种境遇。这对她而言太困难了。我失控了。但是,关于摩西的情况呢?我指的是加夫通同志,她的丈夫。还有她家的那个房客,那个对男人、女人都感兴趣的教授,那个教名叫托莱亚的老话匣子?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完全困惑了,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我步步紧逼。别告诉我说,甚至马尔加……马尔加医生也是马古丽斯或者迈蒙尼德之类的人?我无法相信,他竟然……到那里去的还有些什么人,嗯?夫人,他们为何拥有地道的罗马尼亚名字?为什么会这样?他们为什么不把自己的那个小玩意儿拔出来让我们一看究竟?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刚好赶上她眩晕发作。别逗了,托马同志,你在说什么,托马同志?咳,你知道,在我们国家,性生活方面的问题是那么……那么……夫人,我们讨论的不是这类事情,别装傻了。男女同胞在此方面的欲望,我们都明白,但这并不是我们感兴趣的。他们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身份?——这才是我想了解的。自然,你应该知道原因,因为你就住在那里。咳,托马同志……马塞尔说,同化……在过去的时候,即使这样,他们也不会被接受……但是,现在,现在……马塞尔说——你知道马塞尔说了些什么?好吧,那个弱智的马塞尔究竟是怎么说的?我在心里不断地问道。马塞尔说,现在,我们都变成犹太人了,我们都被——压迫,那个侏儒本打算这样说的,但是,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罪孽深重的嘴巴。我立刻做出了反应。我说,咳,并不是大家都是犹太人,不像你丈夫同志说的那样。就算我们过去是,我们现在不是,我们不是犹太人,不是吉卜赛人,也不是野蛮的匈牙利牛仔。听了我的话,那个老太婆唉了一声——所有的气体都从她的胸腔里迸发出来。她看见了魔鬼——她彻底垮了。她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她尿失禁了,鞋子湿了,变了形。我知道,她不再呼吸。受到惊吓——假如他们忘记自己是谁,这就是他们的下场!小小的斥责可以引发巨大的威力。毕竟,人民群众拥有健康的本能和常识,我明白。
多米尼克不是马尔加医生的病人。不,他不是。极有可能,他们遭遇过那种不合时宜的会诊,而那种场面双方都没有十足的准备。或许,马尔加医生在这位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身上依旧可以找到往日那个腼腆少年的影子,就是他旧时的朋友米尔恰·克劳迪乌的弟弟。
一天早上,万恰教授带着自己的问题出现在马尔加医生的诊室里。他试图向医生解释他被开除的原因,以及强加于他的那场审判的黑幕。他的问题唤醒了医生的恻隐与友善之心。医生决定帮助这位被抛弃的人摆脱困境。换句话说,帮助他离开外省,到布加勒斯特来;帮助他找个工作,找个住处。医生不打算刨根问底,不打算一味地扩大他向自己坦陈的那些事情,也不打算给他开任何处方,因为他目前的状况还算不上精神有问题。他从不提及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情。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每一件事情都作了记录,这很正常。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心理医生,是那些心灵受过创伤的病人的良师益友,是一条披着人道主义外衣的恶狼。那些道德败坏的职业医生无须多言,就可以轻松地判定哪些人即将成为他们的病人。他们站在窗前,欣赏室外的风景,心不在焉地点燃他们的烟斗,但实际上,他们同时也在密切注意任何一个细微的差异,因为这往往就是泄露心底秘密的关键所在。他们留意病人的语调,留意病人话语的顺序,甚至还偷窥病人的双手以及眉毛的运动。病人的胡子修剪得如何,或者,他们因为某种原因脖子里围着一条夸张的红色围巾,这些也是医生注意的范畴。
不,医生先生不仅没有提及教授被校方开除的丑闻,而且也没有坦陈,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有今天这个重逢的机会。也许,他不想让别人感觉自己言行不得体,否则,人们会认为医生在大肆渲染自己的丰功伟绩。
然而,在病人的陈述接近尾声的时候,医生一边观察,一边记录,脑子里还在进行各种各样的联想。这次秘密会诊给双方带来的压力隐藏在那种警察办案时所采用的千篇一律的对话中。医生既没有设法摆脱这种压力,也没有提及少年时代的那一次事故,但是,在他的脑海里,他时不时地看见那个学生的自行车突然撞向那个模样难看、步履蹒跚、病歪歪、身着绿衣的老妪,耳畔时不时传来其后的岁月里万恰家族所遭遇的诅咒。他没有逼他描述万恰死亡的片断,没有问及迪达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是如何离开这个世界的。他甚至没有谈到他的老同事米尔恰·克劳迪乌和他的德国老婆——那个处在发情期的冷艳佳人。不,马尔加医生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上帝慈悲,他一向行为谨慎,亲爱的,这是他虚伪的誓言所要求的。一个可爱的兄长,老马尔加!身穿号衣的蹩脚艺术家巴济尔是他的男仆,热尼女士负责他的饮食,她有救济品,有小猫,她还擅长装腔作势。此外,他偶尔可以从小丑托莱亚那里找到乐子,这是治疗精神病的良方:让我们一起照顾我们优秀老医生的吃和穿,满足他的幽默需求、脆弱的灵魂、娇气的肠胃和精美的钱袋。他所关心的只有索尼娅。他在门口碰到一位傲慢的绅士,那人自我介绍说,他的父亲是马尔库·万恰——哲学家,后来成了酒商,他的母亲是怪异的迪达·沃伊诺夫,他是他们的小儿子。打那一刻起,医生开始不停地打听索尼娅的情况。就是那个时候,是托莱亚第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想知道索尼娅是否真的嫁给了那个身材魁梧、爱好争执的预言家。多米尼克一言不发,他的沉默给了医生一个肯定的答复。是的,嫁给了那个马图斯——好像他什么都已经知道了。数年来,他们在沙漠里风餐露宿,索尼娅在帐篷里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马图斯被弹片击中,受了伤。啊,他们假装早已安家落户,医生含混不清地说着,努力避开客人那双探求的眼睛。没错,没错,我听说,他们过着一种探险家的生活,住在帐篷里,经受着炎热、风沙和枪炮的考验——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丝淡淡的微笑。她很可能还是那么漂亮,他嘟囔着。当五十几岁的少年正准备向他打听那个名叫奥克塔维安的家伙时,他突然补充说,在那些日子里,她把我们大家的魂都勾走了。当然,马尔加感觉到了危险。他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带到屋内,不断地问他问题:中学里的丑闻、审判、开除。后来,不到万不得已,他再也不提托莱亚拼命回避的那场道德和政治审判的内容了。他不是以医生的身份跟他谈话,不是,而是作为一个朋友,你听见吗,一个朋友!现在,作为一个朋友,他试图强行把伊里娜塞给他!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搬弄是非的朋友,你听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