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53/92页)
突然,画面粉碎了。窗户开始摇动,墙壁开始震颤,一切都处在震荡之中。托莱亚朝着大门的方向跳跃——砰!厨房里,托盘和茶杯摔落在地板上,啪!顷刻间,装有书架的那面墙壁连同所有的书籍一起垮下来,一步之外,感觉像是爆炸。一次令人惊叹的逃脱!哇!一步,一秒钟,窗户当啷当啷作响,墙壁摇晃,桌子,椅子,还有电视机,都在劫难逃。老人已回到房间,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突然,他痉挛般地伸出骨瘦如柴的双臂,一把抓住托莱亚的外衣:“快出去,快出去,地震了。”单元门已经开始摇晃,楼梯的墙壁,地板,窗户,居民,是的,人们已经来到了大门口:叫声,呼声,哭泣声——楼房爆裂,砖瓦坍塌。他们蜂拥至门口,冲到东,冲到西。“跟1940年一样,大地震。”老人的话语模糊不清。他们俩此时全都卧倒在地上,不知何时是尽头。“到房梁下面去,必须到房梁下面去。”小个子老头儿紧紧抓着早已裂开的门框。房梁也即将倒塌,地板,柱子,一切都在猛烈地摇晃,打击仍在继续。房屋的框架继续开裂,砖瓦继续掉落。这是一次长期的、灾难性的打击,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令人疯狂,令人眩晕,摇滚,摇滚,没有尽头,长时间的,长时间的恐惧,没有尽头。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不会,不会,还没有停止。不,结束了,好像结束了。“快,快,到楼梯那儿去。”老人嘟囔着。“等等,我去拿我的外套。我必须拿我的外套。”他们一把把各自的外套抓在手里,沿着楼梯向下飞奔。楼梯过道上已经散落了不少砖瓦碎片,还有衣物等。他们来到大街上。他们得救了。他们跳跃,他们奔跑,楼梯,大街,是的,他们现在在街上,他们安全了。我们的救世主,至高无上的救世主,感谢上帝,我们获救了。皱巴巴的衣服,死人般苍白,但却又十分警觉的面孔,街上到处是幸存者。因为寒冷,因为激动,他们不停地跺着双脚。街道上瓦砾成堆,人们聚集在一起,东奔西跑,匆匆忙忙,但却不知道该去何方。乱了,大家好像在突围,仿佛这场灾难也同时意味着某种解放,因为大家不可能再次返回倒塌的住所,他们最终被迫重新相互发现。他们失去了掩蔽之所,失去了保护,但同时也摆脱了高墙的束缚。他们自由了,成了游牧民,尽情享受着重新获得的那个平凡的夜晚。“那个精力充沛的女诗人就住在这里。”老人说着用手指了指一栋已成废墟的高楼。“我以前在酒吧工作,跟她父亲是同事。你瞧,这是香水铺子,毁了,化为尘土了。”
他们离开圣扬努,朝大学的方向走去。人行道上,潮涌般的人群来来往往,风穿过瓦砾的间隙,扬起阵阵尘埃。退休老者在外交官旅社前停住脚步。“没有用的,我走不动了。这种全民的歇斯底里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没错,周围的人们处在激动之中,他们手舞足蹈,高声喧哗。他们的手势,他们的声音,不可抗拒地膨胀着。整座城市似乎处在大围困的前夜。无家可归的居民发动了暴动,这场暴动对城市的影响比刚刚结束的大灾难还要大。“不,没有用,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最好还是去找我的姐姐。德鲁穆·塔贝雷,她就住在那里。”托莱亚试图劝说他放弃这个念头:天太晚了。公共汽车已经停开了。像这样的时刻,街上小偷很多。但是,老人主意已定。他想知道姐姐的情况,因为在城镇的新区,那些由社会主义分子建造的房屋全部都有可能倒塌。“这是一场可怕的地震,你知道。比40年代的那场地震还要可怕。它持续的时间更长,非常可怕,真的。”就这样,托莱亚和老人一起前往德鲁穆·塔贝雷。老人是他过去接受审判时的辩护律师。
那个地方很远,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陌生的街道人声鼎沸。他们离开市中心,但人们的激动情绪并没有减少。一种爆发性的梦游使那些被迫离开家园的人们精神恍惚。他们的房子毁了,无法预知的未来和死亡威胁着他们。政府突然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很显然,人们非常开心,没有人告诉他们该做些什么,但同时他们也像孤儿一样感觉十分震惊,因为他们此时无法恢复理智——唯一的现实,重生的今天,瞬间变得反复无常,变得凶残暴戾,必须迅速抓住眼前,但不知该如何行动,有爪子,有嘴巴,有眼睛,也有大脑,被啃咬,被口水玷污,被蚕食,被吞噬,被消化,被灭绝,走进荒原,就这些,一个时刻,一场地震,我们没有权力浪费这个时刻,因为,很快,那些销售商和海关官员就会返回。“听,他们在说什么?”这个书籍收藏者竖起耳朵,喃喃自语。“没有广播。电台仍然没有报道地震的事情。你看,他们已经感觉到缺少权威的困惑。的确需要有人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他们应该做些什么。”经历了漫长人生岁月的老者看上去异常镇定,丝毫没有受到他人的影响。他只是不时地调整自己脸上的那副金边眼镜,不时地拽一拽自己的兜帽——像一种锥形的黑色羊毛袜子。的确,他呼吸有些困难,他的背弯了下来。但是,他坚持走完这漫长的旅程。尽管遭遇了打击,但他没有丧失自己乐观的情绪。“想想看,两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勇气公开承认:发生的这场灾难是他们无法控制的。这是一场无法避免、无法预测的灾难,是对他们能力的挑战。这是大自然对他们发动的一次突然袭击。大自然仍然存在——可怜的官员们全部被惊呆了。他们瘫痪了,相信我的话。”他不断地打着喷嚏,这说明了一个问题:他处于一种特殊的状态之中。每过几分钟,他把头埋进毛翻领里,那是一件宽大的衣服,很旧了,有些地方还有虫蛀的痕迹。他从领子上取下一块白色的手帕,一种餐巾纸,然后小心翼翼地重新折叠好,放回原处,但很显然,他很快就会再次需要它。“在他们的最上面,他们的老板出国去了,在非洲——就是现在!我告诉你,他们不知道如何发布这个消息。他们甚至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知道这里的情形。坏消息会让他坐立不安——这是很显然的。我不嫉妒他们,可怜的人们——他们一定被吓坏了。”在餐巾纸下面,老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微弱。
“现在是时候了。这是策划阴谋的绝佳机会。该采取叛逆的行动了。下层阶级夺取政权的时机来临了。相信我,这是一个绝妙的时刻。但是,他们就是不行动。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被选中的原因。”老律师继续评说,孩子般的悠闲,卷着舌头,发着r音,仿佛此时是休战时刻,“从明天起,会出现一种崭新的策略——你等着看吧。走访某某医院,宝贵的建议,大型集会,跟那些从瓦砾中逃生的人们交谈,国家的父母官给予大伙儿父母般的关怀。注意:从明天起,那个胡言乱语的老同志又有事情做了。”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他们一直在找寻的那幢大楼。它没有倒塌。实际上,它看上去还非常牢固。他们沿着黑黢黢的楼道向上走,途中,成堆的灰浆和铁皮差一点把他们绊倒。托莱亚每走几步就点燃一根火柴。每一扇门里都有声音,人们非常恐惧,不敢上床睡觉。他们最终来到顶楼,十层,钢琴家就住在这里。这套房子不大,但却十分雅致。大约六七个人围着烛光在祈祷,他们镇定自若,身边的收音机正在播报法语新闻,有关布加勒斯特大地震的报道。不,国家电台仍然沉默,而外台已经证实,他们几小时前经历的灾难的确发生了。地震监测仪已经测算出准确的里氏震级。他站在门口,钢琴家保利娜像一个瓷娃娃;她邀请他留下来,但他谢绝了。“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还会有几次小的余震。最好大家待在一起。”没错,他自己已经感受到了这种震颤:空气中飘动着一种诱发危险的奇怪因素。挥之不去的头痛占据了他的身心,宇宙的大恐慌早已在他的身体里扎根,病态的地球发出伤痛的干咳,它的声音摇撼着虚幻中那一个个小避难所中国式的墙壁。他从门口观察着那些领取养老金的人,仿佛又一次看见了自己早已仙逝的父母、叔叔和姑姑。坦白地说,他并不喜欢独处,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哆嗦。发生在大地和高墙上的震波转移到了他的体内。不,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愿意加入这些老者的行列,不愿意和他们一起祈祷上苍的悲悯。他不愿意待在别人的屋檐下。很快,他将再次来到户外,领略城市夜晚的荒凉。他们如此聚精会神,关注他们自己,关注远方播音员的声音,以至于很明显,当他轻手轻脚地关上身后的大门时,他们并没有注意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