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56/92页)
他起身,打量着陌生的房间,看着窗户,看着陌生的街道,然后,捡起散落在地毯上的衣裤,一件件地穿好。
女主人还在酣睡。赤裸的身体,完美的——完美的睡眠。现在,他看见了现实中的她:肥臀、细腰,健壮的小腿,光滑的脚掌,纤细的脚踝,苍白、瘦长的脸庞,嘴唇扭曲,显出邪恶的笑容,红色的短发,像塞特犬,白皙、过长的手臂。她一动不动,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他向前跨了一步。尸体没有动弹,一动不动,非常完美。
她的沉睡太完美了,丝毫显露不出任何的冷漠和无辜。这个高级娼妓没有什么需要隐瞒吗?换句话说,她没有任何需要戒备的理由吗?也许,为了了解陌生人的身份、地址,以及其他一些有特色的细节,她匆忙搜查了他的口袋。其实,这只是一种缺乏礼貌的行为,并没有造成什么伤害,或者,只是出于好奇,甚至,是一种友好的表示,没别的。一种世俗的睡眠,一种完美的睡眠,仿佛在玛塔·哈里[5]的闺房里找不到任何可疑的东西。地板上到处散落着书籍、衣物,以及餐具,保持着地震破坏后的状态。
他随手翻阅了一下掉落在地毯上的几本书,然后,他打开抽屉,翻看文件夹、影集等物,他还在柜橱里乱翻了一气,他想找到那位伪官员的武器,或者,找到有关她秘密身份的文件。他不停地四处乱翻,他想看看,那个裸体女人是否真的一动不动,是否真的像服用了麻醉剂,摆着这种下流的姿势,让人无法捉摸地沉睡下去。他察看黄铜饰物、长筒袜、照片、毛巾、化妆品,还有鞋子。当一个陌生人在自己的房间里乱翻自己的假发、衬裙、内裤、裤袜时,上尉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呼呼大睡呢。难道地震的震级如此之高,以至于可以对抗警察的纪律,给予她无限制的假期,允许她无限制地沉睡下去吗?
不对。他没有发现化装所需的道具,也没有找到左轮手枪、制服,或者,秘密指令和报告。但是,他知道,他之所以一无所获,原因在于搜查行为本身的前提:搜查的结果没有任何重要性可言。证据的缺失只能说明一个事实:证据非常丰富,伪造的证据比真实的证据更加令人信服。不,虽然她的沉睡像迫切、饥渴、鲁莽的爱情游戏那样贪婪,那样轻率,但这并不能使女模特儿摆脱那份怀疑,因为,现今,任何人都没有被赦免的权利。
在离开之前,他竖起耳朵,又听了一会儿。没有动静——她一动也没有动。他疲倦地离开了苏醒室。他倚着门站着。黎明时分,灰蓝色的天空。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夜色仍旧在破败的城市上空流连忘返。他看不清楼梯,只好划一根火柴,借助微弱的光亮朝楼下走去。但是,他又折回来,读着嵌壁式大门上的名字。名字雕刻在一小块铜牌上:佛朗西斯卡·波普。火柴灭了,他又划亮了一根。佛朗西斯卡·波普。芭蕾舞女演员的名字明白无误地写在通往陷阱的大门上。他读了一遍,又读了一遍,将其记忆在脑中;然后,又读了一遍。“伊里娜!怎么会这样!红色的洞穴。爱尔兰嘴巴!爱尔兰塞特犬,哼!这头吃人的野兽,这个女巫!佛朗西斯卡·波普·达西斯女巫!爱尔兰人——哼!一个骗人的商人!”游荡者走到楼门口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他走到大街上,走进了现实的世界。
“伊里娜,怎么会这样!许门[6]的伊里娜!”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早晨,虚幻的凉风扑面而来,他恢复了活力。“一个芭蕾舞女演员,哼!芭蕾舞女演员玛塔·哈里!”行人不断重复着,想让自己暖和过来。
一个小时之后,再也不可能找到这个绿色的楼梯,不可能找到这栋公寓楼,也不可能找到这条林荫大道,不可能找到佛朗西斯卡·波普这个名字——对此,他十分肯定。这一切都将消散,消散在蜂房般黑色的迷宫里,消散得无影无踪,而蜂房里却会孜孜不倦地上演日复一日的劳作。他自己也会消散。他匆匆前行,想尽可能快地消散,消散得无影无踪。在那个即将消散的夜晚,在那个冻结的黎明,那个将他驱散的黎明。
他继续前行,在那个灰暗的时刻,那个攻击一触即发的时刻。
他已经感受到了那种癫痫般的战栗,无法突围的包围圈。
夜色,虚无。附近传来塔吊作业的声音,在反射镜的光束照耀下,未来“白宫”——模范聋哑人马戏团——的建设工程正在进行,模范协会的模范会长将坐在这个宝座之上!夜晚,在车辆履带式轮子的碾压下,街道疲倦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车上运载的是大理石板,各色水管,燃油桶,预制板,镀金的门把手,将军们闺房里的水龙头。模范的哨兵,模范的被监视者。飞溅的焊花将夜空撕得粉碎。
黑色的天空清澈见底,星星寥寥,难觅月亮的芳踪。夜色中,任凭如何寻找,交谈的对象始终不肯现身。
有时,他似乎感觉到有个黑影在密切注视着他。午夜过了,噩梦的时刻,托马的时刻。
“人类有能力完成各种事情,猎人托马·托马。你可以在归入可疑档案的那些报告中引用这个老掉牙的说法。囚犯们几乎根本来不及去弄明白命运给他们安排的运行轨道。他们几乎无法评价那个被称作人类的畸形标本。有谁比你更清楚他们的失败和他们的无助?但是,万恰?人们怎样评价我——浮游生物万恰,从前的老师万恰?”
他的脸上会露出笑容,这个对话令他感到幸福。他脸上显现出那种会意、自足、狡猾的笑容。
梦游者托莱亚感到,在他的房间里,除他之外还有别人。
“我告诉你,万恰先生,我对你不感兴趣。我以前向你打听过亚努利,那个患有强迫症的老家伙。”
“我不认识他,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不认识这个亚努利。我从来没有机会认识他,我也不想认识他,没有那个必要。不,我不认识亚努利,我对他没有任何看法。什么也没有。”
他双手捧着脑袋,这样,他就听不见自己思维的声响,这样,他就可以独自一人留在黑暗之中。但是,过了许久之后,他再次把头抬了起来。一个奇怪的东西在黑暗中闪烁,像隐形人嘴里的一颗金牙,像鬼魂太阳穴上流血的伤疤。无言的雪崩之后,一片寂静。窗子渐渐融化在淡蓝色的黎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