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无常(第2/2页)

小胖子正偷偷摸筒里的箭,突然被盯住,吓得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不要动。”列缺低声提醒,“其余人射它的眼睛。”但吓坏了的另外三人趁着空隙驱马逃跑了,大喊:“射你个头啊!”魁王愤怒地咆哮一声向小胖子扑过去。列缺几乎未思考,跳起身飞扑向吓傻了的小胖子,抱着他重重滚落在草地里。列缺快速爬起身,握住刀,见白马哀鸣着被魁王扑倒在泥土里,混乱地蹬着腿惨叫,魁王不急不忙地踩上马肚子,张开血盆大口,咬下它的颈部。刹那,温热的血向天喷涌,溅满两人身上!小胖子刚爬起来就被溅了满脸血,脸色煞白如死人。列缺将弓塞在他手里,拽起如木人般的他向后退去。魁王甩着头,舔舐鲜血,发出短促的鸣叫。“不想死,就射它的眼睛。”列缺亮出刀锋。刀光令小胖子稍微回过神。“你疯了?你跟它打?你要害死我了!你就是想害死我!”小胖子哭着捶打列缺,却发现列缺盯着魁王的眼睛光芒闪烁如宝玉,这才明白这个贱民根本就是野兽!魁王仰起头又一声地动山摇的“嗷——”。列缺笑了:“不耐烦了?好,来玩吧。”魁王沉下脑袋,屈起前爪向列缺纵身扑去;同时列缺也举刀豁出性命踏进了野兽的攻击圈——小胖子射出了箭——电光火石间,敌我难辨。小胖子捂住眼睛蹲下身等待结局,脑中一片空白,竟听到魁王山崩地裂般的惨叫声,他吓得睁开眼睛,见箭正插在魁王右眼中,满身是血的列缺正骑在魁王背上,冷静地将刀直直插进森林霸主的头颅中!列缺此生杀的第一个对手不是人,而是野兽。

等大人们闻声姗姗来迟,只余满地尸骸和一片战斗后残留的惨样。

钱文山激动地抱住儿子,人们围在小胖子身边为他包扎清理伤口、嘘寒问暖。

小胖子看了眼远远坐在一边喘气的列缺,对父亲露出憨厚的笑容:“爹,是我把魁王杀死了。”“不愧是钱大人的儿子,虎父无犬子啊。”“没想到今年猎杀魁王的是个少年,将才!将才!”……

人们围着小胖子赞声不绝,但刻意遗忘了伤痕累累的列缺。好在列缺基本没有“疼”这种难于抒解的感觉。也是列缺此生第一次看清人间的真相,他抿了抿嘴没说什么,倒是撩起破烂的袖子时反而心里一惊,眼下最担心的事是回去会被爹骂成什么样。抹了把脸,拍拍身上尘土,将刀入鞘,打算悄无声息地离开。但人群突然安静了。两面红色旌旗暗示着有大人物到来,低微的士兵皆跪下。一人排开人群走出,待他抬起脸时,列缺才看清是个身量比自己娇小许多的少年,可他眼中已有超越年纪的沉静端庄,束着高高的头发,白皙,精致,一身鲜红铠甲,腰间配把黑色的刀,因而衣袂随风飞起时他便如一枚花瓣般单薄美丽。人世间的确有神明般的人,和自己的肮脏粗野截然不同,令人羡慕也令人害怕。列缺暗暗想着。“梅大人,是我杀了魁王!”小胖子急吼吼地告诉少年。少年敷衍地点点头,一脸笑意分不出是微笑还是讥笑,但眼神越过众人落在树下阴影里站着的列缺脸上。

列缺并未发觉一身是血、满身抓痕挠伤的自己有多可怕,在他以全身力量去对抗庞然巨兽时,目眦将裂的兴奋还留在眼中。黑的衣、旧的刀、狂乱的发、一身伤口、满眼血红……他像一只传说里的凶煞。

周围一阵窃窃私语,可那少年还是拔出腰间黑色的刀,无视众人劝阻向列缺走过来。“要试试这把刀吗?”少年灵巧地转过锋刃,将刀递给列缺。列缺注意到他手上也有习武特有的僵硬老茧,便不推辞,接过来掂了掂,真是一把昂贵的好刀。他一时兴奋,又找不到试刀的木头,便对着魁王三两下比画,抬手运力,灵巧又毫无损伤地切下了魁王的头。“你要吗?”列缺笨拙地问。他捡起魁王淌血的头,但又想起他这样地位的人应该也不缺,再说魁王可能原本就属于他吧?“你愿意给我的话我就留着。”少年咯咯笑着,“这把刀适合你,我送给你,你做我朋友怎么样?”列缺想了想,“但我没什么可以送你的。”少年指着魁王的头:“你不是已经送我这个了吗?”“这个?”列缺发觉自己在被他牵着鼻子走。林中阳光细碎地落在少年脸上,略显清癯单薄,然眉梢间肃穆不可侵犯,明亮绚丽得像从另一个世界降落。列缺不明白,这么美好的人,要是真愿意做自己的朋友那才怪了。但下一刻,少年毫无芥蒂地握住了他沾满血污的手。“我是梅川,孝陵卫指挥使梅川。”列缺以为“孝陵卫指挥使”是个古怪的姓,费心地想记住。“我叫列缺。”

“缺?你缺什么?”少年犀利的目光扫遍列缺全身,直摇头。“爹说他缺酒。”“这么说,你是百户列风的儿子?怪人的儿子也是怪人……”少年喃喃念叨着,回头一笑道,“毕竟血缘是最难以厘清的缘分。”少年抓着他的手沉着有力,列缺松开紧咬着的那口豁出命的气势,全身酸痛如麻铺天盖地而来,便放任和少年随意往何处走去了,也随意坠落。

十一年,大概那张老旧的虎皮已记不起当年的主人。这之后不久,默默无闻的列风被高官弹劾渎职而辞去百户职位,家传的工作落到了列缺头上。五年后,他因能力出众升任千户,仅十八岁。梅川盘坐在虎皮上,倏忽回忆起往事,意识到当年何等年少轻狂。他借着烛光查看当年送给列缺的刀,已然裂纹重重、刀口黯淡、一副疲惫之态。如同列缺被梅川的“光”所震撼,梅川也被列缺的“暗”所吸引。水潭上泛着朦胧的冷气,水波翻涌着,列缺洗净思绪破水而出,在除去满身灰尘泥垢后,终于显露出一张原本清俊的脸。他跳上岸,穿起衣服,系腰带时不慎碰到右手虎口的胎记,习惯性地张开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