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幕 醒木(第2/2页)
再一声醒木。
“家的凋败,那就像花谢,一瓣儿接着一瓣儿毫不留情地往尘土里掉,还带着些血气。最后,疯了的妻子拿织布梭子砸烂了丈夫的头。我记得是秋天,小光独自坐在血水之中,和父亲的尸体待了一夜。那光景历历在目,所谓地狱大抵不过如此吧。”
看客们已然听得浑身冰冷,一分神丢了手里的烟锅。
“就这么结束了?那妻子呢?”
“跑了,也有可能自杀了,谁在意呢?一个母亲被逼得卖掉亲生骨肉,想来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
“小亮呢?”
“当时正值恶薄年份,多的是鬻妻为妓、卖子为食的人,小亮的下落诸位大概可以想象。”
“后来小光怎么样了?”
“再没见过了。再后来,世间的事我也越来越看不懂了。”光头唏嘘摇头,伴着三弦唱起了结束词。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听醒木一声收,三弦琴终,故事结束。
屋顶沉默的蜘蛛忙着织网。有人顾影自怜;有人枉流眼泪; 有人梦进了隔世经年的故事里,以为看到了自己的曾经……
列缺默然起身走至窗前,透过斑驳墙壁,再度回溯起那些偶尔出现在脑中却意义不明的片段。窗外还是蓬勃春日,屋中仍旧冷似寒冬,他好像又成了十多年前趴在窗口的孩童,无力地捏着右手虎口的青黑色胎记,努力像蜘蛛一样将所剩无几的记忆残骸编织起来,可是,失却的部分终归烟消云散了。
“列缺?”叶白叫了他的名字。
但现在他知道这个名字也并不属于自己。
列缺沙哑道:“小光还活着,他被前来处理此案的百户收养了,就是我。”
众人一时震住,面面相觑。
烛火突然快速左右摇曳,没几下便彻底熄灭了,屋内笼罩在一片晦暗里,列缺的身影也变得模煳不清。
“啊——”光头指着列缺,猝然惊慌大叫起来,“啊啊啊—— 鬼啊!有鬼啊——”他忙不迭将瓷碗塞进怀里,几乎撞开屋门扬长而去。其余人见状立时乱作一团,尖叫着、推搡着往外跑。
走吧,都走吧。列缺感受到撕裂般的痛苦。他明白的,这些人并不在乎他,他们的悲悯表情不过是未经受过灭顶痛苦之人的无聊感伤罢了。感同,谓之慈,感同且能身受,谓之悲,慈悲是圣人才能做到之事。他不渴望得到慈悲,他渴望的仅仅是恻隐之心——从这里滚出去,然后把这片废墟安安静静地留给自己。
列缺绕到倒塌一半的土墙之后。沉入水底时他记起的零碎片段里,其中一个就是看见自己蹲在这个角落守着一只热锅。列缺在那个角落蹲下,手抚过被烟熏得乌漆麻黑的墙面,泥土成块状纷纷落下,抬头,屋顶已塌陷得更严重了。虽然人去楼空,但是透过斑驳印记依然能看出这里是间小小的厨房,地上应砌了口锅。从此处看向屋门口,他不禁想起另一幅画面,一个瘦弱的男人带走了年幼的自己。如果六岁时的回忆是真的,为何那个男人不是列风?列缺恍然想通了一件事,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叶白,你的记性如何?”叶白没有离开,正躺在一块破竹席上,眯着纤长的眼睛注视着列缺的一举一动。“我的记性向来与众不同,越想忘的反而记得越清楚。怎么了?”“如果你在回忆里看见我,我是什么样子?”“一张臭脸。”叶白脱口而出。“那如果你在回忆里看见你自己,又是什么样子?”“那必须……”叶白张开嘴,竟迷惑地想了好一会儿,“……风流倜傥?”两人沉默下来。隐隐觉得不对劲,但这种似有若无的感觉又难以捕捉。这里似乎存在一个所有人都知晓却极其容易被忽略的死角。叶白腾一下坐起身,恍然大悟:“难道你还记得小亮?”列缺点了点头,道:“回忆的主观视角里看不到自己。我的眼睛看到了你,所以你会留在我的记忆里。但我不可能看到我自己,因此我记得的不是我,而是跟我一模一样的弟弟。可笑的是我一直以为那是关于我的回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