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幕 归人(第2/2页)
叶白终于按捺不住破门而入,拦在两人之间。
一见多了个人,老婆子戒备更甚,捡起手边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两人身上招呼,衣服、剪刀、茶杯、瓷碗……列缺没避开,一只破碗砸中他的额角,一道鲜血从发间流至下颚。
“住手!惨兮兮的给谁看?!”叶白大声道。
“把他还给我,你把他换回来吧!求求你去把他换回我身边……”她每一个眼神都令列缺绝望。列缺是爱她的,从得知往事的时刻开始他几乎就归属于她了,这是血浓于水的天性,可惜被她生生推开,扯烂了心。
回忆和普通瞬间并没有区别,除非它们真的留下伤痕才会被记住。那些伤痕不仅留在他的回忆里,也在她心里盘桓不去。她越像孩童般哭闹耍狠,就越虚弱,绝对的弱者什么都恨,最恨的还是自己,而他是她唯一的倾泻口。
“好,我去换他。”列缺低声道,头也不回地走出去。“真是天大的玩笑,为何要你原谅我?是我!是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你!”她冲着他的背影喃喃念着。可等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她又像散尽最后一口气般悲伤地瘫软下来。叶白默默将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扶她坐到凳子上。他蹲在她身边,盯着她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竟看不出仁义堂里那张温柔的脸孔究竟像谁。他笑时,天地晴明。叶白怀疑那个人心里究竟抱有多少光明,才能笑得那么美好。“我是个外人,在我看来,给了他们生命的虽是你,但令他们活在地狱之中的,也还是你啊。”叶白拍拍她的手背,推门而出。
蜡烛倏一下燃到尽头,烛台模模煳煳想起来一些往事。曾经主人身边有很多人,她的脸被名叫眼泪的水浸泡久了才变成现在的样子。曾经住的房子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孩子,温柔快乐的哥哥,冷漠无神的弟弟。
有一天,烛台惊讶地看到哥哥抓住弟弟的手塞进锅底炽热的炭火里。
“忍一忍,很快就会好!我们一模一样了才能骗过娘。”
“疼……”弟弟忍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哥哥一定会回来接你,假如我没来,你就来找我。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疼……”
“很快就好了,没事的,再忍一忍!”
……
弟弟迟钝得不懂哭闹,只会喃喃念疼。眨眼手被火舌舔舐得鲜血淋漓,任他咬紧牙关倒抽冷气,额上冷汗直流,哥哥也狠着心没有放手。在渐重的抽泣声里,烛台只听清了“会再见的”这几个字。
不久,哥哥穿着弟弟的衣服走了。再不久,被留下的一个习惯趴在窗口等另一个回来。后来,烛台见证了一场谋杀。如今,烛台又见到了那个孤寂的孩子,但不是归人。烛台以为自己还能活下去,见证更多事,窥视更多风景。就在这时,它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在一阵天旋地转中撞在墙上,顷刻摔成碎片。为何主人要抛弃自己呢?烛台想不明白。看来没有多年以后了,烛台迎来了安息。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清脆的童声伴着木鱼声在院子里回荡,乾元至少将《金刚经》 念了十遍,可列缺仍未回来。乌云遮蔽了午后阳光,他忽听到一阵脚步声,正要兴奋地跳起来,原来是列风提着一篮冬笋回来了。
列风一进院子便瞧见两人齐齐坐在屋檐下,头更大。“还不走?”“师父让我们在此等他。”小绀道。“他怎么可能肯收下你们?他是能自己死在角落里就绝对不麻烦别人的性子,岂会为了你们两个毛头小子费神?小小年纪净说谎!”“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非也非也,知子莫若父!”列风连连摇头。小绀笑道:“师父亲口说收我们为徒,他既认了我们做徒弟,我们自然要尊称您一声师爷爷。现下师父不在家,师爷爷再不相信也得等师父回来问个清楚。不过,师爷爷总该赏徒孙们一口饭吃吧,否则饿死了我们,师父回来也不好交代,对吧?”“饿不死你们!”列风从簸箩里抓起一把茱萸果走进厨房。
小绀得意地望向天空,此时乌云涌动,如浪潮般在金陵城上空翻滚,雷声隐隐,大雨在即,颇为骇人。他伸出一只手指戳戳乾元的肩膀:“喂,佛祖让你帮我一起收十院里的东西。”谁知乾元甩开手臂不理睬,鼓着腮帮子似乎在生闷气。“不帮拉倒!只要你不念经就成,整天嗡嗡嗡跟苍蝇一样没完没了,我头都快炸了。”小绀正欲端起簸箩回屋,乾元摸出怀中的青铜令牌,憋着劲儿勐一把扔向竹林,啪一下砸在竹竿上,掉进窸窸窣窣的落叶堆中。“哟,这生的哪门子气啊?”小绀抱臂笑道。“骗人!他一定不想收下我们,骗我们留在这里,自己跑了!”竹林里传来几声纤弱的呜咽,时近时远,似弱还虚。两人愣着听了会儿,循声找进竹林里,见落叶堆中倒扣着一只小小的鸟巢,令牌压在其上,声音便是从其下传出的。小绀仰望四周竹竿,果见其中一枝上留着清晰的伤痕。大概令牌不幸砸中了这只鸟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乾元蹲下身,就在他想捡起鸟巢的刹那,呜咽声停了。小绀按住乾元颤抖的肩膀,道:“念吧。”
此时在两人头顶的天空里,一只爪上涂有红漆的白鸽拼命挥舞翅膀,冲破墨色云层飞向孝陵卫大营,降落在梅川手中。信曰:东风已动,望君保重。落款是一枚嘉靖通宝的图案。严世蕃已按预想行动,钱瞻不负所托。梅川借着烛火将信烧干净,转身令下:“整兵。”没有鼓声号令,没有炮火为援。大营登高望远,天地轰鸣,雨水泛滥,一切在沉默无声中有条不紊地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