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幕 缘起(第2/3页)

“在下既无法遵从本心,也无法顺应时势,所以看不到前路,以后究竟该如何是好?”罗恒将头垂下,像一枚蜷曲的枯叶。

“一如既往,便好。”

聂贞走入府中,大门阖上,门轴撞在槛上发出肃穆回响。

门前石狮子的爪尖,几枚枯草缘隙生长,罗恒呆呆杵着,不知是豪门大院更空旷,还是心中更寂寥。那夜初入红馆的意气风发他已没有了,最近一直占满内心的是站在九重高楼上眺望金陵时的懦弱。

“大人最近果然奇怪。”

刘毅从拐角处现身,原来他一直守候在此。最近总做着相同的噩梦,孝陵卫淌血的身影挥之不去。同样是博弈者们的棋子,也许时候未到,自己的悲运还未到来罢了。眼看罗恒变得唯唯诺诺,钱斌明哲保身,而聂贞有恃无恐……这座城在哭泣,他虽不懂朝堂争斗,但若自己的所作所为令严世蕃痛快,那想必是自己错了。

“列缺真是主谋?梅大人真是逆贼?孝陵卫真的有罪?初九、七七、江二三为何要死?我是个粗人,向来想不通太复杂的事,但连我对此案都不敢确信,最近发生之事更令我无法安心,大人心里是何想法?”

尽管刘毅说得激动,罗恒却不置一词,径自走到树下解开缰绳。刘毅急忙握住他的手,恳切道:“假如,假如列缺真有一位双生兄弟,他和初九、七七、江二三一起被关在石房里,四人朝夕相处,情义深厚。案发当晚,春梅来抓他,他趁机偷了春梅身上的钥匙给那三人。但那三人没独自逃走,而去救他了。不,以那三人的智商也许只是想和他一起离开,却目睹他被取心,因此愤而将叶家灭门。大人还记得春梅的话吗?快救大夫,他们来了。不正能对应初九他们来了?杀完人这三个傻子又回到石房,就跟回家一样。接着案发了,黑影担心内幕被抖出来于己不利,便杀春梅灭口,他必定跟鱼纹洞天有关,因为人血馒头……”

罗恒打断道:“你的推断滴水不漏,但刑部对列缺的推断也滴水不漏。既然都没证据,天下人会信哪一个?况且最先怀疑列缺的是你啊,查案可不是闺中刺绣,绣错了还能拆掉重来这么简单,这是人命关天的凶案!王法要我们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过一个!”

刘毅辩道:“假如王法允许我们冤杀错杀,那是王法错了!”

“混账!谁教的你口出狂言?!”

“梅大人带兵进山当真是要造反吗?我亲眼所见他是为了堵截聂大人!就冲他敢跟严世蕃对着干我就佩服他!皇上不体谅臣子的忠心,却借佞臣之刀杀人,那是皇上错了!”

罗恒被气得哆嗦,狠狠打了刘毅一巴掌。

刘毅擦去嘴角鲜血,仍昂着头,原本愤然的目光也流泻出感怀的真情,低声道:“大人不会有事瞒着我吧?”

罗恒目光一闪。

“我对大人之心日月可鉴,只要大人开口,我将万死不辞。可最近我只能看着你渐渐消瘦,头发都白了这么一大片,却猜不到你在想什么。”

“你走吧。”

“走?去哪里?”

“走!”罗恒突然大吼一声,跳上马,勐勒起马头,马蹄暴躁地掠起,差点将刘毅掀翻在地。

“大人要赶我走?”

“滚回去冷静几天!”罗恒怒目圆睁,自上而下瞪着刘毅。自相识之日起,刘毅还从未见过他这般可怕的表情。“好!大人可别后悔!”犟脾气一上来,刘毅也顾不得体面了,梗着脖子一掌拍在树干上,拍落许多新芽,负气跑了。罗恒望着他的背影,最终没有出声挽留,事情变成这局面非他所愿,可又无力掌控,谁让他生来就是这种不争气的脾气。

马铃轻摇,伶仃而行,罗恒穿过嘈杂的街道回家。拴好马,取下脏衣服的包裹,抱在怀里,机械地推开院门,一只红灿灿的柿子恰巧滚到脚下。“哎呀!”昕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小跑过来接住包裹道,“爹,你可回家了,陪我和娘一起打柿子吧!”说着攥住罗恒的手。罗恒摸了摸昕竺的额头:“烧退了?”“早退了!”罗恒欣慰点头。紫金山的迷雾,刑部的铁链,聂府的香气……过去的几日恍然如梦,只有此刻掌心里女儿的温度才是真真切切的。他假装疲惫地叹了一声,顽皮道:“再不让你爹休息一下,这把老骨头可就要入土为安喽!”“那还不快去。”昕竺将罗恒推向房间。那枚柿子被罗妻捡起,放进挎在臂上的竹篮里,她眼含深意地向罗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罗恒放心了。虽然叮嘱妻子最近不可让昕竺出门,但是总归瞒不了一世,若被她知道列缺的事怎么办?他的女儿看似温顺,骨子里始终一意孤行。缘起,不灭,死生,相随。上天似乎在他和昕竺之间种有感应,每当他要染指恶事,昕竺就会发病。在他去抓列缺那日,昕竺曾一度生死停留。他痛恨上天不公,为何把自己的业障报应在女儿身上?罗恒将自己反锁在黑魆魆的屋里,隔绝此心以外的浮世喧哗,静中透出的寒冷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倚墙瘫坐,拂去新官鞋上的灰尘,喉中发出自嘲般的笑声。去岁腊月十九,他追着黑影到竹林,黑影跃上竹竿射出两枚竹叶,在他脸上留下一道细微的伤疤。回身的刹那,他无疑看清了黑影的脸,是聂贞。隐瞒!隐瞒!隐瞒!罗恒拼命咬住手腕吞咽笑意。去岁腊月二十九,他踢翻了相依为命四十载的火盆,将刑部档案馆烧得干干净净。烈火蔓延时他狠抽了自己几耳光,转瞬面对失落的列缺,他又马上演出以假乱真的气愤。背叛!背叛!背叛!罗恒张开双臂癫狂大笑,如一只被困死在荆棘中的猎物。一切伊始之初,是去岁腊月十八霜冻大地的夜里,那叫春梅的女仆披挂一身风雪敲开家门,将一只尚留余温的锦盒放到了他手中。盒中之物,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父亲为救病重弥留的女儿所求的起死回生之药。拯救!拯救!拯救!罗恒捂住脸,似在大笑,又似悲鸣。因果报应,自食恶果,最终引起一场屠杀。他一次次冲进战场救人,没留意一支箭刺向胸口,竟是列缺为他挡开了。箭杆涂着刑部绿印,不知是聂贞要杀他,还是他已然怕得草木皆兵……屈服!屈服!屈服!活到知天命之年,却屈服于命运的威逼而变成截然不同的一人。罗恒匆忙将窗帘扯开一条缝隙,大口喘息着。红着眼眶望向窗外,树下,妻子高举竹竿挑落了一只半熟的柿子,昕竺敏捷地接住,肆意大笑,妻子趁机悄声细语地怂恿了些什么,只见昕竺眼波流转,忽将柿子高高抛起,如一条出水锦鲤纵身一跃将之稳稳接住,侧身向罗恒灿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