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幕 远行(第2/2页)
要是摔东西哭喊大闹,罗恒就不担心了,可她就这么一直毫无生气,憋在心里不肯发作,反倒让罗恒忧心不已。得想个办法让她把心里话说出来。走过柿子树下时,他望着树顶上一只灯笼似的柿子心思一转。
“来!爹给你打一个最红最甜的柿子!”罗恒搬来张凳子,颤巍巍地站上去,举起竹竿正向那只柿子伸手,罗昕竺匆匆跑来,抓住他衣襟下摆制止了。“不要动顶上那个,那是我留给列大哥的。”罗恒见她眼神坚定,勉强笑着点点头,又去打另一只。“爹这辈子潦倒,没能让你们娘俩过得值当,总是受人嘲笑,日子也紧巴巴的。爹常常想,一生那么短,你除了生病也总该享受点什么,但是爹无能,什么都给不了你。”平日里听他这番话觉得感动,但此时此地,罗昕竺只觉得分外刺耳。“爹,列大哥会做杀人诛心的坏事吗?”“爹也不信他是这样的人,但事实就是如此。”“事实?这个事实又是哪里来的?”罗恒握着竹竿的手微微一抖:“刑部查到了确凿证据,列缺有杀人动机,也免不掉杀人嫌疑,自作孽……”“爹!”罗昕竺高声打断,“你的新官鞋真好看,是聂大人赏的吧?听说聂大人也要进京高就,爹没有去送送他?”一双下垂眼看着温顺,此刻透彻异常,令罗恒心里像咽了莲子心一样苦涩,他放下竹竿,对着冻红的手呵了口气,正色道:“爹为你做的虽不够,但不至于错。”“不要把偷来的荣华富贵强加给我,那样我们都会不幸的。”瘦弱的身体里藏着倔强,一转身,恼怒地跑回屋内。她最不喜欢父亲说这种话,好像他私自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她,但果真如此吗?一个人懦弱得不敢负责任,故而借口推到别人身上,这岂非是自私?炭炉上的水壶烧开了,壶嘴咿咿呀呀地冒着暖暖的水汽。负气站了会儿,她想起屋外寒冷,回头看看院里手脸皆冻得通红的父亲又于心不忍,往手炉里倒了些热水想给他送去。走至门口,一道黑影似疾风般从墙外跃入,刀光闪过父亲脖颈,他直直地倒下来。转瞬间罗昕竺浑然不知所以,只看到面具下一副妩媚而冷酷的眉眼。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有力的胳膊将她抱住,紧接着被一双糙手紧捂住嘴,她费力挣扎了几下,发觉是刘毅。“嘘……”院中血顺着雨水漫流着,黑衣人闪电般冲进厨房,不久传出倒地之声,母亲的头颅像纸煳的灯笼一样飞出厨房,向父亲的身体飘去。指缝里传出呜咽声,刘毅将全身痉挛的罗昕竺抱到角落里,脱下她的外衣披在自己身上,快速低声叮嘱:“竺妹躲着,我去引开。”说罢冲向大门,假意在院子里摔了一跤。
黑衣人循着动静从厨房跑出来,持匕首追向逃窜的背影,待两双脚踩在泥水里的黏腻声越来越远,罗昕竺颤抖着偷看了眼院子,见无人,扑到父亲身边,使劲压住伤口,一遍遍呼唤。“爹,我该怎么办?我怎么办啊!”
罗恒攥住女儿的手,大颗泪珠夹着悔恨滚落下来,费力地张开嘴,断断续续道:“我以为……我是个好人……”血水往嗓中倒流,喉咙里发出模煳不清的声音,他抓住女儿的手移到胸口,指向胸前暗袋,就这样断了气。
罗昕竺摔坐在雨里,一瞬间脑中清晰无比——真相!她急忙取出暗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封厚重的血书。不多久,刘毅甩掉黑衣人,持剑从后门跑回来。罗昕竺正缩身在檐下,从墙角土灰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展开见其中是只锦盒,她戚戚然将血书放进盒中,失魂落魄地望向院子。这是列缺从鱼纹洞天里带出来的盒子?怎么会在罗家?刘毅心绪散乱,无法细想,背起罗昕竺向外逃跑。拐弯处回望一眼家中,橙红的柿子散落一地,死不瞑目的双亲像漂泊在血海里的鱼,微雨落花声依旧凄凄切切,少女的世界却眨眼之间天翻地覆。
幸亏雨水掩盖,黑衣人没能追上来。入夜后,刘毅带着罗昕竺藏身在城西一间破庙的神台后。在一片野猫的不祥叫声中,罗昕竺将血书上的话语如实读给刘毅听了。
列缺冤,孝陵卫冤,严世蕃和聂贞的陷阱,仁义堂挖心案被政治博弈利用了……血书上的一切都不令刘毅意外,唯一意外的是罗恒的所作所为。而今回想起来,刘毅于痛苦中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被罗恒诱导了,他利用自己对列缺的嫉妒将与此案相关的人推向了万劫不复。记忆里连一只虫鸟都不忍伤害的罗恒怎会有这样的城府和狠心?或许是自己被恩情蒙蔽了双眼而将罗恒看得太好,刘毅心里像吞了刀刃一般难受。竺妹只知怀中锦盒是证物,却不知其来历,血书中虽未写明,但瞒不了他。
原来如此。“别再念了……”刘毅愣愣地盯着罗昕竺上下开合的两瓣娇唇,一挥手将她手中的血书打落。这动作像在罗昕竺心上重重捣了一拳,疼得她连辩驳的力气都没有,可这是怎样莫名的委屈!她捂住脸,两行眼泪慢慢流下来。
“竺妹!”刘毅扑过去抱住她,忽然痛哭失声。
过去的种种不圆满,眼泪是无法使其倒流的。刘毅盼着,也许竺妹本对列缺没有感情,只是自那个雪夜起,一切就错位了,那对兄弟的生死牵绊一并流入了她体内,才让她对列缺情根深种。
但罗恒不识字,这封血书又是何人执笔?二人皆想不通。
罗昕竺握住刘毅的手恳求道:“既然黑衣人来杀人灭口,断不会放过列大哥。我们去找他吧,也许会遇见黑衣人,到时候能为父母报仇也未可知。这血书是爹的弥补,我得亲手交给他。”
残破之躯从未踏出金陵一步,不明白天地之大,此刻突然就要远行了,刘毅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