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马克(第2/4页)

“我很抱歉,”斯蒂芬在我的脸旁说,“为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只是……已经……”

“我知道。你不需要为任何事道歉。我也要说对不起。”她审时度势地噘起了嘴,而我知道自己最好不要再说下去了,不要再往她的耳朵里塞我那些浪漫的无稽之谈。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将此时此刻牢牢记在心里。“我们已经成功了一半,斯蒂芬。我们会没事的。”

“嗯,”她说着,停顿了一下,“我很冷。”

“我们回去吧。会没事的。我觉得那公寓不会再有什么能吓到我们了。”

尽管我们只剩下很少的钱,还是找到最近的地铁站——我的身体状态让我无法走回公寓了——不到一刻钟,我们便爬上了皮加勒的台阶。转错了几个弯之后,我们才找到三只鸟酒店,想要取回行李,可是大门已经上了锁,大厅里一片昏暗,只有一盏台灯还亮着。前台没有人。

我在外面按着门铃,听不到里面有任何回应。我敲了敲门,向门内窥探着。

“肯定关门了。”斯蒂芬说。

“连个标牌之类的都没有。他们应该把营业时间写在什么地方。”

斯蒂芬只是“啧”了一声,便转身继续走。我在后面急忙追赶,感觉所有的关节都在用力呼喊。“我们直接进去得了。”她随后又喃喃地说着什么,像是“不能总是事事顺心”的话,但我不太确定。

“你刚刚说什么?”

她没有再重复,只是气冲冲地走着,而我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直到她带着我来到了公寓大楼临街的大门。我们迈过门槛、进入潮湿的庭院的那一刻,我感到心灰意冷,手机发出的模糊的光亮与杜伊勒里公园里的欢快与明亮相比有太大的落差,我故意避免把光投在卵石路上,然后便艰难地踏上了我们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破败的楼梯。楼内似乎有些不一样:在寂静中,我们能感觉到米雷耶不在了——我们几乎可以设想烟味、白兰地和油彩的味道全都消失,但只是幻想罢了。

我推开房门,斯蒂芬开了灯,前一晚的饭菜味道扑鼻而来。闻起来有些坏了,但还好不是很糟。至少这儿闻起来有一丝味道,一丝生活气息,而不是遍布大楼各个角落的发霉又空旷的感觉。

斯蒂芬一言不发,脱掉靴子走进浴室,留我一个人挣扎着用冻僵的手指脱掉湿漉漉的牛仔裤和毛衣,然后钻进被子里。这感觉真好——我已经将近两天没有睡觉了,身体终于完全放松下来,瘫软在床上。

我的眼皮越发沉重,这时斯蒂芬匆忙进屋,用毛巾用力地擦着身子。“真糟糕,竟然没有热水了。”她说。

如果换作状态好的时候,我也许会帮助她想些办法暖和起来,可现在我没有任何主意,而且也知道她不会领情,于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态度积极,我从床上爬起来,去房门那边查看电路板。我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但斯蒂芬裹着毯子来到我身后,说:“所有的电闸都开启了。我检查过了。我们这就去睡觉吧。我太累了。”于是我们回到床上,搂住彼此,我再次感到我们只是在借着对方的体温取暖,就这样紧贴着过夜。

很快斯蒂芬那边响起了一阵断断续续的鼾声,她的呼吸浅浅地起伏着。我也试着入睡,知道只要我们能一觉睡到明早就可以永远地离开这里了。尽管很疲惫,或者正因为太疲惫了,我无法放松下来,那些反复出现的想法一直追踪着我,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旋。一幅幅混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从警察局墙内几小时漫长的等待、温柔的嗓音和浓烈的咖啡味,到我们忍受着寒冷、饥饿和劳累走过的一大圈街道。你可能会觉得我的筋骨和肌肉在这温暖的、波浪起伏的床上足够得到些许的慰藉和放松,可恰恰相反,当我回想起米雷耶纵身跳出窗外的情景时,它们变得异常紧张。那个画面被蜡像馆的女孩所取代——她结实、高挑的身体和那散发着香味的长发。那就是佐伊,你这个傻瓜。我听到有人在说,是一个脸上一直挂着猥琐微笑的蜡像演员。我一定是睡着了,因为我此刻正在大楼地下的储藏室里翻着那堆被丢弃的衣服,我疯狂地找着,把它们甩到身后沾满血迹的床垫上,每一件都使我身后的某个人痛苦地疾呼。我转过身去,用手撕扯被单,奋力地想要把被子从那个哭泣的流着血的女孩身上移开,但无论我多么用力,就算拼尽全力去撕扯,也无法拽下裹尸布,因为那是佐伊,我所了解的佐伊,七岁的佐伊,她就埋在那一堆脏衣服下面,低声又绝望地哭泣着,吃力地呼吸。咳咳地喘息着。

我忽然惊醒,斯蒂芬翻了下身子,转到另一边继续睡。我深深地吸着气,想要平复一下自己的内心,大口地吸入佐伊需要的空气,浑身冒着冷汗,面颊由于受到刺激而变得通红。随着画面渐渐模糊,一部分梦境还在持续:呜咽的声音、持续的呻吟声夹杂着一阵阵高低起伏的尖锐恸哭声。佐伊在最疲惫、难过的时候就是这样哭的。这次不只是猫叫声这么简单,我很清楚。呜咽中还伴着说话声,听不清那声音在喃喃地说着什么——猫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我看向斯蒂芬的背影,只是想确认一下——虽然那哭声来自比这张床远得多的地方。她的身体随着呼吸缓慢而有节奏地上下起伏着,很均匀。不是她。

米雷耶已经去世了。没有人在这里了。

我闭上双眼,努力地想入睡。我困极了。我在头上压了一个枕头,可那哭声还是跟随我到枕头下面。我听到那忧伤的喃喃自语中出现了一个词:爸爸。

佐伊小的时候,一般都是奥黛特夜里过去照看,但有时她睡得很熟,我便起身去看佐伊。有时,我要想方设法安抚她,感觉自己就像个英雄;有时,佐伊从噩梦中惊醒,需要有人来赶走她心中的怪兽,她会喊我,而不是奥黛特。她会呼唤我:爸爸。

那不是佐伊,你这个白痴。佐伊已经死去了。是你杀了她。

爸爸。

我需要透透气。我蹒跚着走出卧室,径直走到窗边,想要把它抬起来,可是它又卡住了,打不开。我差一点就要把窗户敲碎,这时我改变了主意,穿上衣服和鞋子,抓起钥匙便走下了楼。我懒得用手机照明,飞快地走下漆黑的楼梯,想要逃避恐慌,但它已经住在我的内心深处。不知不觉,我已经来到了院子里,站在米雷耶掉落的地方,抬头望着一片橘黄色的夜空,深深地吸入一整个胸腔的空气,好像它们能净化我一样。

这的确起到了一定的作用,至少我没有再听到佐伊的哭声。我逐渐恢复了意识。我站在那里,大衣里面只穿着内衣,赤脚穿着鞋,双腿已经冻麻,铺着鹅卵石小路的庭院是那样熟悉,但还是有些不对劲。随后我便意识到:从那扇肮脏的窗户透过来一束昏暗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