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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作家从一位英国人那儿得到了一些有关世界和平的灵感。”她以一种正经得不能再正经的态度说。

“你想他会想再见那位英国人一面吗?”

“我可以问问他,但我现在还不知道。”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那位英国人想再跟他见一面。”巴雷说道,“他们之间有太多可谈的事了。你住在哪里?”

“跟我的孩子住在一起。”

“你的孩子住在哪里?”

对方停顿了一下。巴雷这回心里又升起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因为他想自己可能已在不知不觉中问了不该问的话。

“我们住的地方距离机场地铁站很近。那儿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机场了,取而代之的是公寓。巴雷先生,你预备在莫斯科待多久?”

“一个星期。能否给我你所住的公寓地址?”

“不方便给。你在莫斯科的时候,都会待在这间敖得萨旅馆吗?”

“除非他们把我赶出去。你的先生在哪儿高就?”

“那不重要。”

“他是不是干出版的?”

“不是。”

“他是作家吗?”

“不是。”

“那么,他到底是干哪一行的?作曲家?镇守边界的战士?厨师?他是如何让你活得这么安于现状的?”

听他一连串地讲了这么多,她再一次展露微笑了。她的笑似乎不仅让她自己开怀,同时也让他高兴了起来。

“他是一家木材公司的经理。”她说。

“他目前在经营些什么?”

“他的工厂预造房子给乡下使用。我们离婚了。在莫斯科像我们这样的人多得是。”

“那么,孩子们呢?是男孩?女孩?都多大了?”

他这句话让她的笑容倏然僵住了。他一度想到她会愤然拂袖而去。她抬起头来,板着脸,眼中充满了愤怒。“我有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是双胞胎,现在八岁。他们与这件事情没有关系。”

“你的英语讲得好极了,比我的还好。好像井水泉涌而出。”

“谢谢你。我对外国语言有一种天生的理解能力。”

“不只这样,真不可思议,就好像简·奥斯丁的英语无人能出其右一样。你是在哪儿学的?”

“在列宁格勒学的。我在那儿上学。英语也是我热爱的一种语言。”

“你大学是在哪儿上的?”

“也是在列宁格勒上的。”

“你是什么时候到莫斯科来的?”

“在我结婚的时候。”

“你和他是怎么结识的?”

“我先生和我从小就认识。我们当学生的时候,一起去过夏令营。”

“你钓鱼吗?”

“不但钓鱼,还抓兔子。”她说着说着,又笑了。她璀璨的笑容似乎可以照亮整个房间。“我先生弗洛狄亚的童年是在西伯利亚度过的。知道怎样在冰上睡觉。我跟他结婚的时候,并没考虑到知性价值观的差异。当时我认为一个男人所能学的事里,最重要的莫过于懂得如何剥兔子皮了。”

“我正在想你与那位作者是怎么认识的。”巴雷解释道。

他看出她的挣扎,也注意到她眼神中闪现着时时刻刻都在变动的情绪,一下子向他倾泻而来,一下子又缩了回去。突然,她拢了一下那飞散了的头发,拿起她的手提袋。“请你替我谢谢蓝道先生,谢谢他送的书及茶叶。”她说,“下次如果他再来莫斯科,我会亲自再向他道谢的。”

“请不要走。我需要你告诉我。”他放低了声音,并且,突然以一本正经的态度说,“我需要你告诉我怎么去处理那些手稿。单单我一个人是无能为力的。那些个手稿到底是谁写的?歌德又是什么人?”

“很抱歉,我必须回去照顾我的孩子了。”

“难道没人代你照顾他们吗?”

“当然有。”

“请你打电话给他们,告诉他们你得很晚才能回去。告诉他们你碰到一个好人,他要跟你谈一整个晚上的文学。我们好不容易才见到面,我有一大堆的问题要问你。”

她收起了简·奥斯丁的书,向门口望了望,快步走了出去。巴雷就像一个死缠不放的推销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旁边。

“拜托!”他说,“再待一会儿,我知道我这个英国出版商有多么差劲,见了一位漂亮的苏联美女又不知道该谈些什么正经事儿。我不会骗人,也不会说谎。跟我吃晚饭好不好?”

“不方便。”

“改天晚上方不方便?我该怎么办呢?拿一尊神像来烧吗,还是放一根蜡烛在我的窗前?你是我此行的目的。请帮助我,然后我才能帮助你。”

他的恳求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能不能把你家的电话号码给我?”他坚持着。

“不方便。”她低声说道。

他们走下了宽阔的楼梯。巴雷向头顶上望了望,看到维克娄和他的朋友站在那儿。他抓住卡佳的手臂,力虽不猛,但也足够使她停住了脚步。

“那什么时候?”

他仍然握着她的手臂,握住的地方,就在她手肘上方肌肉最丰满的那部分。“我今晚也许会打电话给你。”她带着怜悯的眼光答道。

“不要也许。”

“我一定会打给你的。”

他待在楼梯上,看着她走向人潮边缘。她似乎在那儿先做了一口深呼吸,才伸展身手,挤进了人潮之中,朝着大门前进。她的全身都已为汗水湿透。围在她颈子上和背部的围巾也已被汗水浸湿。此时,他强烈地渴望喝上一杯。不过,比喝酒更强烈的一种欲望,是要拆除那只缠绕在他身上的麦克风。他要把这只麦克风踩成碎片,然后用挂号信寄去给奈德亲收。那个鼻子弯弯的维克娄,此时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梯。他露出牙齿,像个贼一样,尽跟他讲些萧伯纳俄文传记的无聊话。

她走得很快,边走边找出租车。天上乌云密布,看不到半点星光。能看见的,也只有宽阔的街道和从佩特罗夫卡方向闪现的极光。她此时需要跟他保持距离,也需要跟自己保持距离。她的内心生出了一种恐慌,不是出于惧怕,而是出于强烈的反感,这种恐慌正威胁着要吞噬她。他不该谈那对双胞胎的。他没有权利打破一种生活和另一种生活之间所筑的纸墙,他更不该用那些官僚的问题来折磨她。她已经信任他了,而他为什么还不信任她?

她转到一处街角,继续走着。他是个标准的帝国主义分子:虚伪、纠缠不休,并且一点儿也不信任别人。一辆出租车掠过去了,没有注意到她。另一辆则慢慢驶近,听她呼喊着她要去的目的地,又疾驶而去,去找寻更能赚钱的生意,譬如搭载娼妓,运家具,运黑市的蔬菜、肉、伏特加酒,以及为游客运送随身行李等等。雨开始下了,来势汹汹地刷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