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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我好得很。”歌德费力地想凝聚勇气,但听来非常的勉强。巴雷握住他的手,发现它满是汗水。“我不知道在列宁格勒还有什么时刻比现在更好的了,巴雷先生。多么可惜!我今天下午有一个约会。你能陪我走一段吗?我们可以交换些意见吗?”他的声调很不自然地低了下来。“能够不停地走动,是最安全的。”他解释道。
他已经抓住巴雷的臂膀,并且拖着他快速沿着堤坝走。他表现出的急迫,使得巴雷的脑子里不断地思考着对策。巴雷瞥见这个在他身旁走动的身影,他那苍白的双颊,那几乎把他拖垮了的痛苦、害怕和忧虑。他看见那担惊受怕的眼神,紧张地瞟着每一张过往行人的脸孔。他惟一的直觉是要保护他,为了歌德,也为了卡佳。
“如果我们能走上半个小时,我们就可以看到那一艘叫做阿芙乐尔的战舰。革命的发动,就是由它发射空炮弹开始的。但是下一次革命会从巴赫的几句简单的乐句发起。是时候了,你同意吗?”
“不但如此,而且还没有指挥呢!”巴雷带着笑容说着。
“噢!也许由你吹奏的那些爵士乐发起呢!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你应当用萨克斯吹奏莱斯特·杨的曲子来宣布我们的革命,你读过李巴克夫新写的小说吗?被压抑了二十年,就可以写成一部经典之作?我想这是个饱受浩劫的时代。”
“但是还没出英文版的呀。”
“你读过我的没有?”那一只瘦细的手已经抓住他的臂膀了,而那咄咄逼人的声音也已经变成低声细语。
“就我所能理解的那一部分,我是读了。”
“你认为如何?”
“很勇敢。”
“仅此而已吗?”
“很有感情。就我所能了解的,好极了。”
“我们在那一天的夜晚互相有了了解。那是奇迹?你知道我们俄国人说:‘一个渔夫总是会看到另一个在远方的渔夫的。’我们都是渔夫。我们必须以我们的真理去教育成千上万的人。”
“也许我们有心要这么做。”巴雷怀着疑惑的口气说着。他觉得那瘦削的脸孔正看着四周转来转去,“我必须和你讨论一下,歌德,有一两个问题。”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也是。谢谢你来列宁格勒。你打算什么时候出版它?必须要快。这儿的作家通常得等个三年五载才会看到他们的作品出版,即使他们不被关在牢里。但我等不及,苏联没有时间,我也没有。”
一列拖船驶近了,另一条两人划的轻型小舟也在河中泛起了一阵阵的涟漪。一对情侣在栏杆上拥抱。在教堂的阴影下,一个女人正摇晃着婴儿车,空着的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书在读。
“我在莫斯科的有声图书展没有现身,卡佳把你的手稿给了我的一个同行。”巴雷谨慎地说着。
“我知道。她必须要冒一次险。”
“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但是还有你不知道的事情。他回到伦敦之后找不到我,所以就把这些东西给了能够辨别这些东西价值的人,他们都是专家。”
歌德在惊讶中猛然回过了头,他的身躯立刻被恐惧的阴影所笼罩。“我不喜欢专家!”他说,“这些人是专门囚禁我们的。我对专家的藐视,胜过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
“你自己就是一个专家,不是吗?”
“就是因此我才知道!专家全是无可救药的人。他们会解决问题,无论是哪个政权雇用他们,他们就服务于哪个政权。有了他们,这些政权才得以坚立不摧。若是有一天我们受酷刑,那么折磨我们的一定是那些专家。如果有一天我们被吊死,那么吊死我们的也一定是那些专家。你难道没有读过我写的东西吗?这个世界若是被毁灭,它不会毁在疯子手中,而是毁于那些充满理性的专家和那些超级无知的官僚手中。你出卖了我!”
“没有人出卖你!”巴雷生气地说,“如果你要怪,也只能怪那些手稿到了不是你想要它去的地方。我们的官僚不像你们的官僚。他们读过它,也钦佩它,但是他们需要知道更多一些你的事。除非他们能够相信这些信息的来源可靠,否则他们是不会相信这些信息的。”
“但是他们到底要不要出版它?”
“首先他们必须要确定你并不是个骗子。而他们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跟你谈谈。”
歌德迈开步伐疾走,还一边拖着巴雷。他的眼睛望着前方,汗珠从太阳穴滚流而下。
“我是个附庸风雅的人,歌德。”巴雷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着他转开去的脸说着,“我对物理所知的仅止于《贝奥武夫》17、女孩以及温啤酒。太高深的物理,我是一无所知的。卡佳也是一样。如果你硬要走这条路,请你和专家去走,不要把我们扯进去。这就是我要来跟你说的事。”
他们越过一条通道,走进了另一处草坪。一群学童自动把队伍散开让他们通过。
“你来这儿就是要告诉我你拒绝出版啰?”
“我怎能出版呢?”巴雷反驳着。此时,他又被歌德的绝望给激怒了。“即使我们能够把这个手稿弄出个样子来,我问你,卡佳怎么办?她是你的信差,记得吗?是她把苏联的国防秘密转给另一个国家的。而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不是在这儿可以用三两句玩笑话就可以带过去的。如果他们果真查出是你们两个人干的,当第一本书出现在书摊的那一天就会是她的死期。这种事情哪是我这个出版商下得了手的?你认为我可以回到伦敦,在那儿按一个钮,就让你们俩在这里消失掉?”
歌德在喘气了,但是他的眼睛也因而停止扫视人群,而盯在巴雷身上。
“听我说,”巴雷请求着,“请你暂且等一等。我了解,我的确了解。你有天才,但你的天才被错用了。你知道这个政权是坏到了极点,而你也渴望能洗涤你的灵魂。但你不是基督,也不是佩切林。你什么都不是。如果你要自杀,那是你的事,但你这么一做,会连她一起被杀掉的。如果你不在乎谁会被你杀死,那你也应该根本不在乎谁会因你而获得拯救。”
他们朝着一处可以野餐的地方走了过去。地上留着被锯下的大树树根,被当做桌椅使用。他们并排坐着,巴雷打开了他的地图。他们弯下身去,假装在研究它。歌德仍然想着巴雷的话,并且把他的话和自己的目的加以衡量。
“我只有现在,”他终于低声地解释道,“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在过去,我们急迫地做,努力地干,为的是将来。但我们现在必须要为现在而做,并且一点差错也出不得。错过了今天就错过了一切。苏联的历史是不会给我们再来一次的机会的。在我们跳过了一个地狱之后,她绝不会再给我们机会踏出第二步。一旦失败,她就绝不会放过我们:另一个斯大林,另一个勃列日涅夫,另一次清算,另一次恐怖专制的冰河时代。如果这种趋势继续下去的话,我就会是先锋,但若它停止开了倒车,那我就会变成另一个革命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