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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她不会离开她的子女。”他用自己的话来肯定自己的疑虑。
我们望着海好一阵子。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卡佳,而我则看到汉娜。汉娜也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子女,但不同的是她会带着他们一道走,然后嫁给一个老实人,脱离那个在法院忙碌成性的工作狂。
“雷蒙德·钱德勒!”马特维叔叔坐在椅子上,听到邻居家的电视开得太大声,不耐烦地叫道。
“真可怕!”巴雷说道。
“阿加莎·克里斯蒂!”
“啊!现在变成阿加莎·克里斯蒂了。”
“达希尔·汉密特、多萝西·塞耶斯、约瑟芬·铁伊。”
巴雷坐在卡佳安置他坐的那张沙发椅子上。那个起居室真是够小的,小到他的双臂一张开,就足以摸到两边的墙。室内摆着一个有玻璃门的小橱子,里面摆放着全家人的珍宝。卡佳已经带他浏览过这些奇珍异宝了。一位朋友为了庆祝她结婚而做的马克杯,杯上的圆形浮雕刻的是新郎和新娘。另外,已经不再完整的列宁格勒咖啡套组,曾经属于那个架子最上层木框里的女主人。还有,一对托尔斯泰时期夫妇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男的留着胡须,穿着硬领白礼服,女的戴着无边帽,手上套着毛皮手笼。
“马特维非常喜欢读英国的侦探小说。”卡佳从厨房高声地说道。她手边的事剩下最后一件了。
“我也是。”巴雷虚情假意地说。
“他现在正告诉你在沙皇时代,这种书是不准读的。他们不能忍受人民干扰他们的警察系统。你有没有伏特加酒?不要再给马特维喝了,拜托。你要吃一点东西才行。我们对酒的喜爱不像你们西方人那么着迷。我们没有吃东西是不准喝酒的。”
借口要看她的书,巴雷走进了那个狭小的通道。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她。架子上的书都是杰克·伦敦、海明威,还有乔伊斯、德莱塞和约翰·福勒等人的作品。除此之外,海涅、雷马克和里尔克等作家的书也不少。双胞胎在浴室里喋喋不休地不知在讲些什么。他透过打开的厨房门口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些慢半拍的样子。他想,她又变成一个地道的俄国人了。事情成了,她会高兴。事情不成,她会认命。起居室中,马特维还在高谈阔论着。
“他这会儿又在说些什么?”巴雷问道。
“他在谈围城的事。”
“我爱你。”
“列宁格勒人拒绝接受被打败的事实。”这时她正做着猪肝糕。她的手停了一会儿,接着继续工作。“即使墨池中的墨水都冻结了,肖斯塔科维奇还是不断地在作曲。小说家继续不断地写着小说,如果你知道那个地窖里还有一个作家在那儿埋头写作,你就每个星期都可以听到他们又完成了一章新的小说了。”
“我爱你!”他重复说着,“我所有的失败都因为太晚才遇到你。”
她很快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短暂的一阵子,他们谁也听不到起居室内马特维的自说自话和浴室里的泼水声。
“他又说了些什么?”
“巴雷——”她抗议着。
“拜托!告诉我他在说些什么。”
“德国人在城南四公里外,用机关枪向城郊扫射,并且用大炮向城中心滥射。”她把垫子、刀叉交给他,跟着他走到起居室,“每个工人给二百五十克的面包,其他的人给一百二十克。你真的对马特维这么着迷,还是你只不过装着有礼貌的样子,像你平常一样?”
“这是一种成熟、无私、绝对、使人兴奋的爱。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任何事情可以与之相比的。我以为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马特维以一种真实的仰慕对巴雷笑着。那新的英国制烟斗在他上身的口袋里闪闪发光。卡佳知道巴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于是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意思不是反对,而是满足。双胞胎穿着睡衣跑了进来,摇晃着巴雷的手。卡佳把他们安顿在桌子前面,让马特维坐在首座。巴雷坐在她旁边,她为每个人盛了大白菜汤。塞吉以惊人的力气把一个酒瓶的软木塞给拔了出来。但卡佳喝酒也只能喝上半杯,而马特维也只准喝伏特加酒。安娜去拿了一幅她去提米尔亚塞夫学院访问之后所画的图画,画里有匹马,有一个真正的麦场,有能够抵挡风雪的植物。马特维说了对街加工厂里一个老人的故事,而巴雷再次坚持要一个字不漏地把这个故事听完。
“马特维认识一个老人。他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卡佳说着,“他有一个加工厂。当他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会把自己捆在那堆机器上,这样他就不会倒下来。马特维和我父亲找着他时,他就是这样子死的——捆在机器上死的。冻死的。马特维也希望你知道那个人在他的大衣上戴了一个发亮的徽章。”说到此处,马特维骄傲地指着他大衣上的一个点——“这样,晚上他们到涅瓦河去打水的时候,就不会和他的朋友相撞了。好了,我们讲列宁格勒就到此为止。”她语气坚定地说,“你已经足够慷慨的了,巴雷,像平常一样慷慨。但我希望你能够诚恳一些。”
“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诚恳过呢!”
就在巴雷为马特维的健康干杯的时候,沙发旁的电话铃响了。卡佳跳了起来,但塞吉先她而至。他把听筒放到耳边,很快又挂回架上,摇了摇头。
“这么多接错线的电话。”卡佳说着,把预备吃猪肝糕用的圆盘子发给大家。
那里有她惟一的房间,房间只有她的一张床。
孩子们都上了他们的床,巴雷可以听到他们熟睡中的呼吸声。起居室里,马特维躺在他的行军床上。梦里的他,早已经回到列宁格勒去了。卡佳坐得笔直,巴雷就坐在她身旁,手握着她的手,眼睛看着玻璃上映着的她的脸。
“我也爱马特维!”他说。
她点了点头,发出了会心的一笑。他的手指关节顶着她的脸颊,这才发现她在哭泣。
“只是,爱他的方式和爱你的方式不同,”他解释道,“我爱小孩、狗、猫和音乐家。整个方舟都是我的责任。但我爱你爱得这么深,甚至到了说出来都觉得可耻的地步。如果我们能找到一种方法让我不再开口,我会很感激的。我看着你,我对自己的声音厌恶到了极点。你要不要我写给你看?”
说着,他就用双手把她的脸转了过来对着他,并且吻她。然后,他引领她坐到床头,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又吻了她。他先吻了她的唇,再吻了她带着泪水紧闭着的睫毛。她的双臂环绕在他的背后,把他拉向她,靠紧在她身上。但她又突然把他推开,跳了起来,去看了看沉睡中的双胞胎。放心了之后,回来,把卧房门上了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