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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手抱着她,另一手把她的手提袋放到车顶上,找着了钥匙,打开了车门,然后把她给放了进去。然后他跑到车子的另一边,坐到驾驶座上。

“我要回家。”她说。

“我不知道怎么走。”

“带我回家。”她重复地说。

“我不知道怎么走,卡佳,你必须告诉我何时左转,何时右转,听到没有?”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坐直,看看车子外面。这个鬼东西的排档在什么地方?”

巴雷摸索着排档,她抓住了那根杆子,奋力往后一拉,齿轮在她这么一拉之下,尖叫了出来。

“车灯呢?”他说。

他已经找到了,但是叫她打开,希望她在他的怒气之下,能够对他有所反应。他急速地开出了那个停车场,差一点儿就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救护车。泥水溅上了挡风板,但是车上并没有安装雨刷,因为今天并没有下雨。他把车子停了下来,跳出车,用手帕把挡风玻璃上的泥泞擦一擦,然后又坐回车内。

“向左转。”她命令道,“快一点,拜托。”

“我们刚才来的时候走的是另外一条路。”

“那是一条单行道。”

她的声音里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他慢慢地开着,不理会她要他开快的要求。从后视镜里看到一辆车,它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得更远。那应该是维克娄,他想。不然的话就是派迪,或赛伊,或是亨西格,或是萨巴提尼,或是全副武装的警卫。在路旁的卤素灯光照映下,她的脸忽明忽暗,但仍然了无生气。她的目光似乎看到了自己在脑袋里所想像的那个可怕物体,那紧握着的拳头此刻含在嘴里,手指头的关节嵌在她的上下牙齿之间。

“我是不是应该在这儿转?”他没好气地问她。再一次,他对她大声吼道,“告诉我是在哪里转弯,好吗?”

她先是以俄语说,然后才用英语说:“现在向右转。开快点儿。”

对他来说,没有一条街道是熟悉的。每一条街道都和下一条一样,也和上一条一样。

“现在转!”

“右转还是左转?”

“左转!”

她使尽了全力喊着,然后又喊了一遍。喊着喊着,她的泪水也流了出来,并且瞬间就转变成令人窒息的哭泣,哭泣中含着绝望。渐渐地,变成了啜泣。就在他把车子开到门口时,她也停止啜泣了。车轮仍然在滚动着,她就夺门而出。他跟了上去,但她走得实在太快了,似乎有些儿连走带爬地抢到了人行道上,并且迫不及待地打开手中的手提袋,搜寻大门钥匙。一个穿皮夹克的男子懒洋洋地靠在门道上,很明显地就挡在她进门的路上。但就在巴雷赶上她的那一刹那,那名男子躲开了,让他们通过。她连电梯都不等,也许根本已经忘了还有这么一个电梯。她直奔上楼,巴雷在后面跟着跑着。他们越过了一对拥抱着的情侣。在楼梯的第一层,一个老人醉倒在角落里。他们继续不断地往上爬,巴雷开始害怕她已经忘记了到底是住在哪一层了。突然间,她把门锁打开了,他们就又回到她的家了。卡佳先进了双胞胎的房间,双膝跪在他们的床上,头向前倾着,像一个筋疲力尽的游泳选手一样不住地喘息,两只手臂各抱着一个沉睡中的孩子。

又一次,在她的卧房。他领着她回到卧房里,因为即使在这么小的空间中,她也不再记得该怎么走了。卡佳不很确定地坐到床上,似乎是不知道它有多高。他坐在她身旁,看着那一点表情也没有的脸孔,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先是半睁着,接着又睁开了。他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因为此刻她的身体僵直,心灵受到过度的惊吓,而且好像是无视于他的存在。她紧握着手腕,就像它断了一样。突然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叫她的名字,但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向四周看了看,找寻着。一面墙上钉着一个小型的工作台,是梳妆台和写字台兼用。在一大堆陈旧的信封里,躺着一块圆形的写字板,是像歌德那种人才会用的。墙上挂着一幅装了框的雷诺阿画的复制品。他把它从钩子上取了下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这位受过训练的间谍从笔记本上撕了一页,放在那幅图画的玻璃上,又从他的口袋中拿了一支笔,在纸上写道:

告诉我。

他把那张纸放在她面前,她看了看纸上的字,脸上现出漠不关心的表情,抓住另一只手腕的那一只手并没有放下。她有气无力地耸了一下肩,然后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但是对自己的动作并没有什么知觉。她的外衫敞开着,那又浓又黑的头发因为跑步而散乱不堪。他又写了一次“告诉我”,然后抓住她的肩头,目光中带着急切的爱意向她恳求着。然后他用食指指着那张纸,以及纸上的“告诉我”。她盯着那张纸,之后,她发出了长长的一声令人为之窒息的叹息,然后把头垂了下来,直到瀑布般的头发完全盖住了她的脸。

他们已经把叶可夫抓了。她写道。

他拿回了他的笔。

是谁告诉你的?

叶可夫。她写道。

他说什么?

他星期五会来莫斯科。他会在星期五晚上十一点在伊格的公寓跟你见面。他会给你带更多资料,回答你的问题。请准备一份简要的清单。这是最后一次。你应该告诉他出版的消息、日期、细节。你还要带上好的威士忌。他爱你。

他又抓回那支笔。

是叶可夫说的吗?

她点头。

为什么你说他被抓了?

他用错了名字。

什么名字?

丹尼尔。这是我们的规定。他安全的时候叫皮尤特,被捕时叫丹尼尔。

笔在他俩之间急切地传来传去。现在轮到巴雷写。他弄错了?他写道。

她摇摇头。

他病了。他忘了你们的暗号。他写道。

她又摇摇头。

他以前从没错过吗?他写。

她摇摇头,夺回笔,生气地写道:他叫我玛利亚。玛利亚是我危险的时候对我的称呼。如果我安全,就叫阿里娜。

把他说的话写下来。

我是丹尼尔。你是玛利亚吗?我的演讲是我这一生事业中最成功的一次。那是个谎言。

为什么?

他总是说,在苏联惟一的成功是不要赢。这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笑话。他故意说一句和我们的笑话相违背的话,用意就是告诉我,我们死定了。

巴雷走到窗前,笔直地看着底下宽阔的街道。他内心中的黑暗世界此刻已经死一般寂静。没有任何东西在移动,也没有东西在呼吸。但他是有备而来,已赌上了这条命,这条他从来都不曾爱惜过的命。她是歌德的女人,因此必定会和他共存亡。但不是现在,因为此刻歌德正以他最后所留下来的一点勇气来保护她。不过,她终归是死定了,因为他们随时都可以取走她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