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夜魇魇(第2/3页)
有一次,生产队上山割苞米,回来的时候毛毛的月亮都撑起来老高。
你也知道的,这山路常年走牛车马车啥的,轱辘印儿轧得很深,我就扛着镰刀在里头晃荡着。
“可是我每走一步,身边的闫二愣子就跟着龇着牙咝咝地咂吧着嘴。我觉得奇怪,就问他这是咋了,闫二愣子说,‘咋了?看你把它们的胳膊腿儿都踩碎了,我瞧着心慌。’当时我一下子就毛愣了,赶紧从里边跳上来,心惊胆战地问他踩着啥了,闫二愣子说踩着啥还用告诉你吗。我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又悄悄地问他那些东西长啥样,他说红的白的青的灰的都有……闫二愣子还警告我,以后夜里千万别在车轱辘印儿里走,他说那是阴阳路,要是碰上一只黑的你自己咋死的都不知道。”本来我就害怕得要命,再听了老崔这番话当时真是手足无措。但是,人这东西有时候偏爱逞逞能,特别是当时我又年轻气盛,为了面子也要装装大瓣儿蒜,于是我故作镇定地说:“那后来呢?难道他爹瞎眼这事儿也是因为闫二愣子?还有你刚才嘟囔的什么阴燮……”
老崔盯着车外的黑雾叹息不已,良久之后才打开了话匣子:“后来……有一天,闫二愣子突然跟我说他要走了,他说那头催得很急,让我尽快帮他弄两块上好的棺材板子。”
我想到好歹邻里一场,无论他说的是真是假,这事儿我都得给他办。于是我就进山给他弄了两棵爆马子木,你知道,这成材的爆马子木根本就不好找,但用它做棺材多少年都不会朽烂,就连鸭绿江对岸的朝鲜人都到咱们的地界儿来偷伐偷盗的。
为此,闫二愣子还破天荒地请我吃了二两炖烂的狗肉……棺材造好以后,不久,闫二愣子就真的死啦。老崔说到这里欲言又止,他吧嗒了吧嗒干裂的嘴唇,这才“嘿”一声,接着又说:“可是谁也没想到,就在闫二愣子出殡的那天,出了件特别奇怪的事情。现在跟你念叨我这心里还犯嘀咕呢!我记得那天很冷,我们几个抬棺材的乡亲冻得浑身直打哆嗦,漂了层白霜儿的眼睫毛只要眨巴眨巴就生生地黏在一起。等到将棺材放入土坑里头准备填土的工夫,我猛地听见了棺木里传来五六声‘嘭嘭’的响声,急赤火燎的。在场的人顿时就吓蒙过去了,谁也没遇见过这阵仗啊!咱们公社里那个叫锁柱子的,二话没说热腾腾的尿就从棉裤裆里流了出来。后来敲棺木的‘嘭嘭’声越来越急,闫二愣子他爹一看不行,只好胆突突地用带着的家伙什儿把棺木撬开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里边活生生蹲着一只碗口大的绿汪汪大蟾蜍!这玩意儿跳起来喷出一股花白的浆子,直接浇瞎了闫二愣子他爹的右眼,然后蹦跶蹦跶进了林子。接着,我们就草草地埋掉棺材,赶紧离开了那个地方——那两年咱们国家破除迷信的风头正紧,所以往后我们谁也没敢再提这桩怪事儿。可是事后我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大蟾蜍是咋进到棺材里的。还有,当时可是寒冬腊月,按说那玩意不该在这个节气出没哩!”我听罢这番话,冷战打得像敲个不停的鼓点儿,巴不得老崔从来没有讲过这些。
老崔见我一时间没了动静,大概是猜出了我的心思,他连忙笨拙地往回找补:“那个啥那个啥……邱明,我就是这么一说,你权当我胡嘞嘞,实际上压根儿就没我说得那么邪乎。”我听得出,老崔明显是在给我找台阶下。虽然他也是一番好意,但我当时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扭过头来瞪着眼问他:“闫二愣子说的那个阴燮到底是个啥?”老崔见我跟他生起了闷气,满脸憨厚地冲着我干巴巴笑了两声,这才吞吞吐吐地说道:“阴燮……闫二愣子说它是死于腹中四体不齐整的胎儿变的,由于不能成人,这些被胡乱埋在深山老林子里的胎儿戾气不消,经常会在夜里出来拦路魇人……它们有时候现形的是半拉脑袋瓜子,有时候现形的是一串血赤连浆的肠子,还有长蛆的眼珠子和霉烂的手指头、脚指头……还有毛发!反正……反正都不是齐全的身子。而且,每次这玩意儿出没都会嘤嘤地叫唤个不停,就跟刚刚听到的一模一样!邱明,你想想,这工夫雨水淋不到卡车,车头灯也照不出去,明显咱们就是被魇住了,不是遇见阴燮……”
老崔说到这里突然合拢了嘴巴,接着他仰着下颌盯着车顶呆住了!
我见他举止奇怪忙跟着凑上去看,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现。不过,这时我却听到了雨水泻落车顶的声音,起初滴滴答答,继而响动越来越频繁。
正当我愣神儿的工夫,车外那原本黑蒙蒙的浓雾猛地恣意波动起来,它们像是受到某种外力驱赶,哗哗地散得飞快。
随着车头灯照出的光束寸寸前移,四周的山野也渐渐显出了轮廓,而这时,在落满铁线般密雨的光束里,居然影影绰绰出现了一撮频频跳动的毛发!
“阴燮!真的是阴燮!”我盯着耸在路中央的它,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脱口尖叫道。“邱明!开车!开车撞过去!”老崔被我这两嗓子吼得一把薅住我的胳膊,惊声喊道。我哪里还敢怠慢,只能遵照老崔的意思慌忙启动卡车,可是眼睛盯着那撮毛发,我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来加足马力。
眼见着自己的双腿打起了摆子,那卡车已然一点一点向它蹭了过去——五米、四米、三米……卡车,最终还是被我踩住刹车停了下来!与此同时,我死死地闭上了双眼……那一刻,四周安静极了,我根本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觉得全身胀个不停,像是被压满了气的轮胎,正在缓缓冲向爆裂的一瞬……“邱明,你看……”良久之后老崔忽然碰了碰我,他的语调走了音,“没事哩!没事哩!”我听到他这么说,这才将眼睛眯成一条缝隙,试探着瞄了两眼那撮毛发。当确信没有什么异常情况以后,我又使劲揉了揉双眼,仔仔细细地瞧了再瞧,最后一颗悬了半晌的心总算归了原位。
于是我提着匕首推开车门,老崔也跟着我下了车。待战战兢兢走上近前,我们俩不禁相视连连苦笑——原来,卡车撞到的东西居然是一条野狗。那盘山道上到处是错落的石头,这只野狗被卡车撞飞时恰巧大头朝下夹在了两块石头中间,因此才耸起了一条抖着的尾巴。由于卡车行驶的速度较慢,野狗被冲撞后没有当场气绝,所以才会发出类似婴儿般“嘤嘤”的啜泣声,结果我们先入为主,加之那团诡异的黑雾和雨天能见度低的缘故,竟然以为真的碰到了闫二愣子口中的魇人“阴燮”。
虚惊一场之后老崔的劲儿又上来了,他不住地向我解释都是他不好,胡诌了半天结果耽误了赶路。我知道他这种家伙就是这副德行,平日里谨小慎微惯了,一旦遇到什么事情总觉得欠别人的,所以我特别郑重地告诉他千万别往心里去,以此打消他心中的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