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校人烹鱼(第2/3页)
我不及细想,连忙急赤火燎地问陈婆:“那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陈婆安然道:“后来……后来那剃头匠再也不做剃头匠了,照相师傅也把照相馆转手卖给了别人。两个人因为带头闹起了革命,于是便堂而皇之成了魁岭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们一个叫作胡建设,另一个……姓徐名海生!”嗡地一响!我觉得耳间被什么东西猛咬了两口,鸣叫得厉害。再看胡建设和徐海生仿佛都被硬生生地冻住了;老崔和李桐甚至把嘴巴拉成了孔洞,好一阵子都没有再闭上。整个厅堂死掉了似的安静,静得让人肉疼。众人的呼吸就是窗外的风,瓢泼的雨。风嗖嗖,雨喳喳。
“既然如此……陈婆,我想弄个明白,这件事又怎么会跟二嘎之死扯上关系?”过了许久,杜少谦这才撕开僵滞的气氛,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众人身上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微小声响。
陈婆继续说道:“杜科长,其实,老太太本来是并不知晓的。但是,不是有那么句老话嘛——日久见人心,有一次李光明这个畜生说漏了嘴!他说老徐是因着欠了张树海那个畜生好多赌债,为此才撮合成他们二人兑下了跃进旅馆做补偿。当时我就觉得纳闷,老徐一双比风都快的手简直是神出鬼没,那间照相馆完全是靠它们才赢回来的,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就输得倾家荡产?后来我把这件事放在了心上,这么多年反复思量着他们的只言片语,早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哩!”我有些焦躁:“陈婆,真相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陈婆突然伸出一根枯干的手指,戳向徐海生:“真相就是……你指使张树海和李光明两个畜生杀死了二嘎那孩子!因为你一直对当年老胡借了你的手杀死端爷耿耿于怀。这么些年以来,老胡处处用那件事来要挟你,从来就不把你放在眼里,压制你,所以你怀恨在心才最终对二嘎下了毒手!什么你输得倾家荡产?都是糊弄人的鬼话!事实正好是反过来的,那姓张的畜生欠了你一屁股的赌债才是真格的!你就是瞅准他是个外乡人,于是灵光一闪蹦出条妙计来:赌债换人命,借刀杀人,就像当年老胡借你的手杀了端爷一样,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们达成协议之后,那两个畜生就把二嘎骗到苇塘枯井旁,引诱他往井里跳,二嘎本来就是个傻呆的孩子,就这么着了你的道,被大哼哼剔成了一副骨架!可是你怎么都没有想到,原来,原来那两个畜生是越狱的逃犯,你怕公安人员抓住他们再把你杀人的事情抖搂出来,所以你就拉上老胡帮着你一起扛雷,接着你们就用替换的方法又弄死了谢掌柜和皮五两个老实人!”陈婆说到这里话锋一转,“杜科长,现在你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了吧?”还未等杜少谦搭茬儿,我就迫不及待地说道:“您老这么说,意思是张树海和李光明之死全然是老徐一手……”
“那还有假!就是老徐怕事情败露才杀了他们灭口!”陈婆声嘶力竭地断然道,“他怕杜科长查来查去最终怀疑到他头上去,于是他就借着老胡让张树海做眼线这件事,把那个畜生约到河岸密林,然后痛下杀手,接着又杀了李光明——死人当然不会说话,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谁会知道他的丑事哩!”“他娘的!徐海生,我操你奶奶!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胡建设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暴戾,一双手把桌子砸得“嘭嘭”直响,满嘴的唾沫星子乱溅开来,“我说你怎么比我们先到了河岸,原来这些都是你这个畜生干的!这些年来你骗得我好苦啊,我这就废了你个瘪犊子养的!”说罢他猛地纵身跃上圆桌,一条身子直愣愣地向徐海生狠扑了过去……而此时的杜少谦似乎早有准备,他伸出胳膊搪下胡建设,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接着借力将胡建设失掉平衡的身子摔在了地面上。胡建设踉踉跄跄,倒退了两步之后才“咕咚”一声跌翻在地。杜少谦俯身把他扯起来,钳着他的手腕高声喝道:“老胡!不要蛮干!咱们先听老徐怎么说再动手也不迟。”我再转脸去看徐海生,只见他已然呆若木鸡,整个过程中连动都没动一下,甚至根本没有要躲闪胡建设的意思。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站起身来,接着把手中的八角解放帽撑了撑,然后稳稳当当地戴在了头顶,所有的动作都显得大大方方,一改往日那种畏畏缩缩的样子,平静地说道:“杜科长,这些事情确实都是我姓徐的干的。还有就是,吴先生究竟是缘何被杀以及魁岭隐藏的所有秘密,我也可以毫不保留地告诉你。不过,我想先带你去看样东西,那样东西就在苇塘枯井附近。看过之后,不用我说你就什么都明白啦。”振奋让我的胸口怦怦直撞:此刻……谜底终于开始浮出水面,尤其是徐海生还提到了吴先生,但愿由此我们会将所有的症结通通打破——獠牙剃刀的真正身份,江心岛谷底的怪诞沙船,陈连长隐藏的那些秘事……这样一来,我也就不用再跟随杜少谦疲于奔波,可以安然身退做回一名卡车司机了。
然而,那时候我实在无法想到,这所有的诡异之事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已,而此后我们的经历才可谓是步步惊心,如临深渊,甚至,一度让我觉得自己此生将会葬送于魁岭。
——魁岭,它究竟还有多少隐秘鲜为人知?
暴雨湟湟,像是要把整个魁岭淹得片甲不留才甘心,才罢休,才够劲。
徐海生话将脱口,还没等杜少谦接茬儿,胡建设就抢先说道:“杜科长,我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不轻,不过你放心,待木桥重新架好以后我一准儿前去县城自首。但是现在我必须跟着你们前去!我倒要看看这个犊子养的王八蛋还能耍出什么花样!”徐海生轻蔑地笑了,神色惨淡:“当然,我还欠你一条命。放心,我逃不出你的手掌心的。”徐海生说罢径直地走出厅堂,就那么走着,步伐缓慢,不回头也不张望。诸人无暇再披上桦皮蓑衣,个个紧缩着肩膀尾随其后;只有陈婆自己站在了门口。我走出几步扭头望了她一眼,她孤零零的模样就像一张贴着的纸片儿,灰布小褂在风中哗哗作响。这个影像在此后的许多岁月间,如影随形地飘荡在我的脑海之中,总会不期而至地让我感到战栗不已。
苇塘周遭杂草连绵,阴森森的荒。我的心在慌——想到那些虽然身死却曾被挖去肝脏的志愿军战士;想到枯井里大哼哼肉皮冻一样柔软慑人的躯体;想到被剔成一具冒着热气的白骨的胡二嘎……我渐渐感到脚下的道路软绵绵得厉害,不知道徐海生又会让我们看到什么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所有的真相,会如此轻而易举就浮出水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