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青黄之瞳(第3/3页)

怀疑开始在端望龄的毛孔里茁壮成长,甚至不期而至地出现在他此后的睡眠之内。直到那艘坚实无比的沙船竣工之际,端望龄依然无法理解副都统对于那个东西的惜字如金。

在接踵而至的运输路途中,端望龄没有再去窥探副都统严密的口风,而是终日站在甲板之上,用脚趾去感受船舱之内的那份未知。端望龄能听到它的呜咽声透过爆马子木的罅隙融入江风之中,就仿佛一阵悲戚的狼嘶。只是,每到子夜时分,这种呜咽就会陡然地强烈起来,犹如海啸那般轰轰隆隆,沙船也随之而颤抖不止。

随后,命运在一场激烈的暴雨之中开始让这座沙船滑向了深不可测。掌舵手在面对无法穿透的茫茫黑暗时误入歧途,直将沙船驶入了一片江下凹谷,礁石的尖利肆无忌惮地惩治着这艘完美无缺的沙船,使得它变成一头待宰的羔羊。子夜再次袭来,副都统在接连响起的呼啸声中就这样走向了终结,他在试图掌握沙船命运的时刻没有想到劫数已然降临,因此他在被鸭绿江的滚滚洪流吞没之前,喉咙里甚至没有发出半声惯有的响亮。

死亡的突如其来瞬间迷惑了余生者的脚步,那些随船出发的工匠和牲丁在无法躲避的风割雨凿下再次误入歧途,他们几乎是簇拥着奔向船舱之中,副都统生前的连番告诫在这时就如同他们额间的乱发一般轻飘,于是,他们丢掉性命的方式也显得轻飘无比。

接着,端望龄弃船跳入了滚滚的鸭绿江水。而在此之前,这位文官从未感受过如此激烈的方式,久于仕途的诚惶诚恐根本无法让他用赌博的态度去决定一件事。在他身体徐徐坠下之时,他似乎回头望了那么一眼船舱之中的青黄之瞳——这个影像在他此后的生命里再也没有离开过,直到他拖着腐朽的身子跌翻在昏黄的书房之中,数以万卷的古籍将他的枯容覆盖,这意味着他寻找真相的时间长达三十年之久。

事实上,在一位渔猎者将端望龄救治复生之时,他就想过要用怀中的短刀割破自己的喉管,了结余生。然而,书生的执著和官仕的愚忠让他克制了这个念头。尽管这两者此刻对于他来说是如此的相悖——获得真相的同时无疑会让他人头落地。而在返京的颠沛路途中,更让端望龄感到战栗不已的是,统治这个国家的咸丰爷已然在不久前驾崩西去,这位短命的皇帝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同样短命的沙船。宿命在重合之时所彰显的意味深长不得不让端望龄唏嘘感叹。

数日之后,端望龄再次踏上了一条遥远而陌生的路途。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次他是以流放者的身份前去接受为此而加的惩罚。千疮百孔的朝廷对于应死之人最后的豁达就只有金钱,所幸的是,端家祖上的积累还算殷实。为此,端望龄在举家迁徙的岁月里常常会涌动出一股切肤的伤感。

在那片充满风沙的西陲之地,端望龄感受着与辽东迥然不同的贫瘠,终日不停不歇的劳作,使得这位文官的手指开始了不可遏制的变化,这让他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副都统,那位葬身江底的莫逆之交。于是,他开始将这段没有答案的往事讲述给他在戍边八年之后降生的孩子,现在,这个孩子已然年满十岁。而这时,辽东窝集残留在端望龄体内的蛇毒开始不遗余力地损伤着他的面颊,他看到惨白色的斑点由颌下爬满额头,其速如风。工匠们在营造沙船时所感受的狐疑终于在数年之后水落石出。

或许是端望龄的殷切祈望改变了宿命的方向——这位文官曾对西归至家之事通宵达旦地绞尽脑汁,甚至就连为儿子取名都表达着极度的延伸,“锡圭”喻“西归”;又或许是天朝急需修缮来粉饰将倾的皇权,总之,一纸赦令就这样让端望龄脱离了茫茫苦海。

重掌营造司的端望龄并没有对往昔之事消减半分热情,与此同时他还将这分热情传递给了端锡圭。这位同他父亲有着相同血脉的聪颖少年,在那时还并未能完全理解端望龄的苦心孤诣,他无法体会父亲在目睹那青黄之瞳时所感受的震惊。甚至,他还曾对父亲耸人听闻的叙述暗自讥笑过。而端锡圭在对待考取功名之事上表现出的倔强,常常让端望龄回忆起自己少年时的轻狂之态。他隐约预感到端锡圭对于营造之学越发狂热的痴迷,最终会让他逃离自己的身边。七年之后的那天清晨,端望龄的预感得到了证实,端锡圭坚定不移地踏上了远赴海外的邮轮。

时光又过去两载。

一纸写满噩耗的家书摧毁了端锡圭的求学生涯,使他不得不重归这片此后让他悲欢交集的故土。端锡圭在密不透风的书房之内看到了满坑满谷的古籍,他隐约由这些故纸堆中感受到了父亲夙夜的辗转反侧,这让他脚底陡然升腾出一股奇异的激荡,于是他重拾了少时父亲传递给他的那分热情,并为之开始了遥遥无期的延续。

不久之后,端锡圭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沓抄本,抄本上密密麻麻记载着端望龄有关青黄之瞳的若干考据。端锡圭在这些前后大相径庭的笔迹中看到了父亲的怅然若失,对于真相的探寻不可逆转地消耗着端望龄的风烛残年,以至于卷子的末尾处呈现出惨不忍睹的重复。端锡圭费掉八个月的时间重新整理这沓抄本,然而,摆在他面前的卷子依旧没能解其愁肠。

这时端望龄骨血里的书生意气开始缓缓弥散开来,它们的不期而至让端锡圭再次踏上了父亲多年前走过的那条陌生而遥远的路途,所不同的是,端望龄制造了谜团,而端锡圭,却要将谜团抽丝剥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