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6页)

房间里很安静,衬得郑源吞口水的声音都无比明显。他审慎地打量着对面的男人,思考着选择哪一句作为突破口。他需要亲密感吗?还是过分谦卑与尊重?他是对“作品”特别关心的凶手类型吗?受害者的人数有什么特殊含义吗?七?九?二?男女性别呢?又或者是作案时间?

一分半钟过去了,眼看就要错过最佳机会,郑源的心里文山句海滔滔而过,始终没有抓住那条尾巴。他唯一知道的是,第一句至关重要,而且,绝不会是外面那些都市报写烂了的煽情性报道开场白:一个淳朴瘦弱的社会底层,是如何被生活的重压逼得举起了屠刀?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说,我本来也没打算有什么结果。”郑源终于开了口,“不过我一直在想,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男人隔着铁栏杆盯着郑源的脸,眼神却直直穿过他的颅骨,定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这句话一出,那视线仿佛闪跳了一下,很轻微,但是郑源捕捉到了。

“想要搞个大新闻的人我见多了,烧公交的,砍学生的,炸邮政局的,都是社会底层,穷,压抑,受欺负,一辈子望得到头也没什么意思,干脆出来报复社会。我知道你看起来也差不多,但是我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见男人没反应,郑源干脆一鼓作气地说下去:“你的名字是假的,身份证是假的,住址当然也是假的。警察已经比对过了,你没有前科,不符合任何一个在逃嫌犯特征,也没有宗教诉求……所以你到底想干什么?费尽心机隐姓埋名,就为了在雪松大厦里当清洁工,然后突然冲出来无差别攻击路人?”

郑源说完就不动了,也直直地盯回去。男人看起来表情有点动摇。很好,郑源心想,就是这样,轻轻抖动钓竿,有点在意,又不能太在意,水面下暗流涌动,他来了吗?准备咬钩了吗?时机到了吗?不要慌,冷静,马上,就要——

这时,一阵手机铃声突然打破了沉默。

郑源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掏出电话挂了,还没等他收起来,又响了,再挂,又响。

狱警不耐烦地咳嗽了两声,郑源点头哈腰,到底还是走到角落里接了起来。

“主任?啊,我是,抱歉,在外面有点事情……什么?不会吧,小孩子闹着玩儿也是有的……是吗?这……啊,真是太对不起了,我明白我明白,给您添麻烦了……好,好,好,明天我一定到。”

郑源攥着手机走回座位,男人的身体突然前倾了几度。他舔了一下嘴角,出乎意料地开了口,声音晦涩难听,像是用锈铁造了一段声带,刮擦着粗糙的水泥地面,久未上油。

“你不会去的,对吧。”

郑源懵在当场。“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会去的。”男人的手指点了点郑源的手机。郑源几乎是火速地塞进口袋里——山寨机还是不好,他想,声音太大。

“儿子还是女儿?”

郑源焦虑起来,他不想搭话,虽然知道面前这人几乎不可能从深牢大狱里走出去了,但潜意识里他仍然不想暴露任何自己家人的信息。

“打架打到请家长,应该是儿子。”男人靠回椅背,手铐叮当作响。“你也没推给老婆去,所以,单亲家庭,对吗?你一定觉得当爸爸很累,挣钱那么难,儿子屁事不干还要给你添乱。为什么他就不能老老实实吃饭读书自己长大,让我消停点呢?”

郑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失去了主动权。

“你还是去吧。”男人的手指拨弄了一下锁链,“你去,我就同意下一次采访。”不打不相识

“我回来了。”郑确冲着空荡荡的大厅喊了一声,手里一刻没停地扔下书包,边脱着上衣边走向洗手间,仿佛并不期待能得到什么回答。当然也的确不会有什么回答,他爸是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家里的,他甚至看不出来他脸上多了一块乌青。

郑确舔舔开裂的嘴角,打开水龙头,把滚满泥巴的外套扔进洗手池。今天他又挨打了,跟昨天、前天,以及之前不长不短的八年学龄一样。很奇怪,他并不是班上最蠢的,也不是班上最弱的,但是十几岁的男孩们像野兽一样,他们就是能嗅到猎物的气息,然后定位精准地找到他身上来。他以为频繁地转学会摆脱麻烦,然而却并不如愿,从小学到初中,郑确已经记不清自己受了多少次欺侮,全都介于恶意与玩笑之间,每一下都精准地击打在青春期脆弱的自尊上面。他的人生就像泡在水里的这件衣服,廉价,挂满泥浆。

郑确倒上洗衣粉,囫囵地揉搓着,水池里突然传来一阵卡拉卡拉的刮擦声,郑确一愣,继而想起了什么,伸手进去捞出了衣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折叠刀。

刀是旧的,却刚刚开刃,今天原本差一点就要用上了。

如果不是那个人出现的话。

原本是多么好的时机啊。郑确回想着,学校后门,淤塞的小池塘,无人处理的生活垃圾堆成一座腐败的山。男孩们就在那里收拾他,揍个几拳,揪耳朵,跪下,交出书包,丢进泥浆里,无聊得很,有趣得很。

他的右手紧绷在裤兜里,等待着机会。

来了。带头的那个,他们叫他大东,郑确在自己年级没见过他,也许大个一两届。大东踩着垃圾走过来,瓷实的体重压得脚下的泡沫饭盒噼啪直响。他来了,接下来就是他最高兴的事情了。

他会过来脱郑确的裤子,而郑确会趁他靠近的时候给他一刀。

郑确的心跳鼓动着耳膜,结膜一片血红,他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大东的手揪住郑确的同时,另一只手从反方向伸了过来,一把拉住了郑确执刀的手。

“你想干什么?”这声音真好听,郑确迟钝地想着,被那只手强行拉开去。

“老三?你怎么来了。”大东愣了一愣,等他看见郑确手上拿着什么的时候,脸色就有点青了。

“你小子很有种吗?打算干吗?捅我?”大东捡起半块废砖,举起了手。郑确闭上眼睛,祈祷能在第一下晕过去,省得疼。

“你们还是走吧。”砖头迟迟没有落下来,郑确的眼睛打开一条缝,看见老三的另一只手拦在了前面。

“怎么,老三,想护人?不像你的风格啊。”大东似笑非笑,邪火未退。

“不是,周老板也往这边来了,我刚看见的。”老三的声音依旧冷静,“你今年都两次大过了,别栽在那个混蛋手上。”

大东的表情介于信与不信之间,踌躇了两秒,突然笑出声来。“也对,老三,今天这事算我欠你一笔,来日再谢。”他扔下砖头,在郑确的外套上蹭了蹭手上的灰,“等着啊小子,马上就有你好过的时候。”他双手插袋,摇摇晃晃地走了,小弟们逐个跟上,直到剩下郑确和老三两人。老三晃晃郑确的胳膊,表情像在逗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