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9/9页)
“怕什么,老子有的是钱。”汪士奇冲郑源挥挥手,“走了。”
“……没有哪种感情关系要比男人间的友谊变冷、变凉更令人忧伤绝望。因为男女间的关系就像在市场上讨价还价,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条件。但男人间的友谊更深刻的意义恰恰是无私,我们既不想让对方做出牺牲,也不要求他付出温柔,我们一无所求,只想维持一个无言的盟约。”两年后,已经成为汪士奇女友的程诺手里捧着一本《烛烬》,一字一句地念给对方听,“看,你们的分裂其实并不像你想的,仅仅因为那个案子……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在你们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裂痕就已经产生了。”
“裂痕?”汪士奇笑笑,掐灭了手里的烟蒂,翻身搂住程诺的腰,把头枕在她温暖的腹部,“不是裂痕,是债。我欠郑源的,可能一辈子也还不起了。”失去
雨,大雨,瓢泼大雨。
汪士奇踏着泥泞,一步一步走向凶手指定的地点,雨水席卷天地,打得人摇摇欲坠,他甩甩头,推开了副手徐烨递过来的雨伞。
“随他去吧,已经这样了,至少可以好过些。”汪海洋在对讲机里留下一句,跟在后面的刑警集体放缓了脚步。
汪士奇,徐烨想,警校第一名录取,屡破大案,年轻有为,还是嫡系太子,就为了一个案子,今后半辈子的升迁之路应该也就到这儿了。他看看左右的同事,脸上有讥诮有怜悯,估计心里想的跟他差不多。
而汪士奇此刻心里什么都没有,那里像是开了个洞,四壁皆空,被密密麻麻的雨点砸出空洞的回音。
叶子敏,叶子敏,我选叶子敏。他想,我当然应该选叶子敏,她是女人,弱者,被保护的一方,丈夫的妻子,孩子的母亲,选叶子敏,无论如何是不算错的。但是——另一个呢?他舌头发麻,含在嘴里似有千斤重,他念不出那个名字,哪怕之前的二十年几乎每天都挂在嘴边,呼唤,争执,玩笑,咒骂,老郑,姓郑的,郑老师,郑……
他死了。死透了。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如果自己够厉害的话,或许能在若干年后找到他的骸骨,但那也仅仅是骸骨了。他可以抓住凶手,送去刑场,就地法办,然而他知道一切的报仇雪恨都没有意义,那个人已经死了,再也见不到了,是他,汪士奇,亲手宣判了郑源的死刑。
四周是一片荒山,他沿着烧荒之后的余烬走到了路尽头,浓如重墨的夜色是死亡的潮汐,徐徐漫过了他的脚背。前方有什么东西在手电筒的反射下一闪一闪,他低下头,发现了叶子敏的婚戒。
戒指放在一个火盆前面,里面厚厚一沓灰烬,依稀可见一点钞票的纹路。再下面是新填的泥土,横竖四尺见方。开掘工作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不到五分钟,一个劣质板条木箱已经露出了顶盖,后面的刑警一拥而上,被汪士奇一喝给拦住。“等等!”他没发现自己声音诡异地打着颤,“我来。”
汪士奇撬碎了箱顶的木板,看着蜷在里面失去意识的身体,突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失去了连接,他膝盖一软,跪倒在泥泞里。
箱子里面是郑源。
汪士奇不知道此刻自己是该愤怒还是庆幸,是该嚎叫还是咒骂。他唯一感谢的是此刻的倾盆大雨,至少身后十几个同事看不到他汹涌的眼泪。
他就地俯下身去,想把郑源拉起来,昏迷的肉体本就沉重,沾了水更是沉甸甸地往下坠。汪士奇手臂发颤,膝盖在泥地里打着滑,他不敢松手,在他莫名其妙的幻象里,一松手郑源就会坠入地狱。
“汪队……要不……我们来……”随行的侦查员已经看不下去,伸出的手又被汪士奇打回来。“你们滚。”他喉咙里滚动着咆哮,连拖带拽的,到底把郑源弄上了地面。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男人此刻悄无声息地歪倒着,头枕在他怀里,脖颈上青白的皮肤沾着血,奇异得发脆,好像扳正一下就会应声迸裂。汪士奇的手颤颤巍巍地贴上去,还好,还活着,虽然那颈动脉在他的手掌里吃力地蠕动,每一下都像是他的责备。
十分钟后,郑源被送上了救护车,汪士奇的手机收到了最后一条来自凶手的信息:
“一个惊喜。不用谢。”
三个同事扑上去才制住了发狂的他,汪士奇的手机摔得稀碎,挂着手铐在刑警队的监房里关了24小时,再放出来的时候汪海洋没露面,是程诺来接的他。
“你估计要问,为什么是我?这么说吧,就算为了小叶,我也得来。”
汪士奇的眼神像是要把程诺盯穿,对方却毫不迟疑地站定了:“你爱不爱听我也得说,案子还没结束,小叶的尸体下落不明,你可以选择现在辞职,那就一辈子不用再听这个名字了。”
“你……”汪士奇的喉咙像生了锈,吱吱嘎嘎地挤出了声音,“你刚才说……尸体。”
程诺僵着一张脸:“凶手寄来了照片,是小叶。没有指纹,追踪不到发件人,现在刑侦组还在做分析报告。”
“郑源呢?”
“医院,还在昏迷。重度脑震荡,肋骨骨折,估计没少吃苦头。”
汪士奇咬着牙,一道青筋凸起在脖颈:“带我去看看他。”
那之后不久,汪士奇跟程诺睡到了一起,似乎只有对着这张冷淡的脸,他才能在血腥到近乎荒谬的现实中找到一点安定。程诺在小叶的案子上帮了他不少,虽然后来还是不可避免的变成了一桩悬案,但他到底是撑过来了。汪士奇说不上程诺有多爱他,她似乎谁也不爱,他们曾经在案件现场、刑警支队、老郑小叶的婚礼、孩子的百日宴一次次地遇见,间或喝上一杯,但也就仅止于此。他知道小叶曾经一度想撮合他们俩,事情过去两年多,汪士奇有一次看着电视顺嘴就说出来了,他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程诺却一下变了脸色,“啪”的一声合上电脑进了房间。
第二天汪士奇就搬了出去。程诺不在,只留了张条子叫他记得把钥匙放到地垫下面。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在书架底层抽出一个相框,大学时期的小叶与程诺并肩而立,程诺笑嘻嘻的,一只手绕过小叶的脖子,纤长的手指捏着她的耳垂。汪士奇吹了吹上面的薄灰,心里也灰蒙蒙的,起了古怪,他几乎是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都没管身后还有一堆东西没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