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忆初见隔座递梅子,诧离世静室辨异香(第2/6页)

他本不好此道,收于室中,无人知晓,如锦衣夜行,并无意趣。

干脆都捐给了圣约翰大学。

报纸上日日刊载,大大地风光了一阵。

圣约翰大学感念好意,免不了有捐赠仪式,请了许多海内外的要人——这倒是结交权贵的好机会。

桑卫兰自然欣然赴约。

多年以后,桑卫兰回想起那些升值许多的金石碑文,居然不算太心疼,全因藉此邂逅了夏谙慈。

捐赠仪式与其后的酒会,自然是长篇大论的演讲,内容便是相互的寒暄与吹捧。

桑卫兰也说了几句,不过他忙着结交几个英、法、荷、葡的会长,自己早忘了说些什么。

茶余饭后,一群人坐定,又围着那堆金石碑文,继续寒暄吹捧。

一位专门研究金石的教授,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众人听得如痴如醉,如瘟如睡。

桑卫兰哪里听得进去?又不好先走,只好一面点头微笑,一边数案上摆的葡萄、荔枝、杨梅、樱桃、梨……好容易数完一遍,身后有人推门而入,方觉精神一振,回头望去。

原来是八、九个学生会的学生,来做志愿服务的。

夏谙慈走在最后,桑卫兰一见就上心了,不过他一向不肯轻露,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去,与邻座谈笑。

他这人就是这样,越是留心,就越不着痕迹。

其实也没觉得她有多漂亮,他风月场中混过来的,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就是觉得特别,形容不来。

夏谙慈一样穿着校服,个子偏高,长发高高地束起,清颜素面,丰额满颐,神情散朗。

很多人第一眼见了她,也没觉得多美,却忍不住再三回顾,她的美是恍动的,难描难绘,象是竹笼寒烟,峰彻轻雾。

那几位学究见有后学进来,越发来了精神,谈论不已。

正说着,其中一位拾起一纸残片来,已是斑驳泛黄,字损句残,其中一人拈须瞧了半日,“倒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旁边一人忙凑趣,“连老先生也想不起了,一定是罕见的珍物,临的是魏碑吧?”

老先生半晌摇了摇头,“此书非隶非楷,又隶又楷,收笔刚劲,结体倒憨厚随意,怕也非俗笔……这戎晋归仁一句,想是魏碑了……”

只听后面“嗤”地一声笑,老先生与众人都有些吃惊,回头望去,原来是一个女学生,正懒懒地笑道,“这不就是爨宝子碑嘛,有那么难认吗?”

教务处长梅振怡认得这是医科的夏谙慈,唯恐她又惹祸,忙打圆场,笑道:“小孩子家,认得几张字,就急着买弄,让诸位见笑了!”

众人知趣,也都顾作大度地一笑,偏夏谙慈不识趣,扬眉冷笑道:“晋故振威将军建宁太守爨府君之墓,有这几字吗?”

老先生面露不悦,“字都花了——你就这么吃得准?”

夏谙慈微微一笑,闲闲道来,“山岳吐精,海诞降光,穆穆君侯,震响锵锵。

弱冠称仁,咏歌朝乡。

在阴嘉和,处渊流芳。

宫宇数仞,循得其墙。

馨随风烈,耀与云扬。

鸿渐羽仪,龙腾凤翔……”

众人不觉呆了,想不到这样一位妙龄的姑娘,腹中倒有文章。

连她的同学也大出意外,这位夏姑娘平日里性情孤傲,行事诡谲,整日不声不响的,也难得听她说句话。

今日里也算一展所学,不过几句话就把国文系里的老先生与教务长全得罪了,不晓得是搭错了哪根筋。

其实夏谙慈一贯闲散放诞,行事只随心,想说时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也不是不懂得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只是懒得去顾忌。

不是没头脑,而是不高兴。

这会话多,也是因为适才喝高了——要不怎么见得双颊泛艳呢?

虽然离得远,桑卫兰倒是一眼就看出,她刚刚喝了酒。

他递过一枝杨梅去,“吃个梅子,润润喉吧!”

夏谙慈睃了他一眼,随手接过,那梅子又冰又酸,夏谙慈呷了一颗,倒能解些酒意,她自知适才有些唐突了,低着头,微笑不语。

正有些尴尬,坐于主席的上海市政厅厅长的黄维德蓦然认出了她,“怎么?这不是夏部长家的二小姐吗?原来你在这里读书,一向不见,出落得这么高了?”三年前,在夏疆家里见过她一次,印象很深。

梅振怡颔首,“正是呢,成绩很好!”面无表情,他从心底不喜欢夏谙慈,这样顽劣的学生令他头痛。

夏谙慈微微一笑,显然也认出了黄维德,“原来是黄叔叔,谢谢您上次送我的词典!”

黄维新自然是想不起了,随口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难为你还记得。”

夏谙慈笑道:“那本拉丁文的很好,我一个朋友也想要一本,不知您的店里还有吗?”

黄维德先是一愣,想必是她把自己当成书店老板了,忍不住“哈哈”一声,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桑卫兰回头笑道:“小姑娘,他店里的书不见得好,倒是印章才值钱呢!”

众人都会心而笑。

夏谙慈到底年轻,早红了脸。

不过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已然猜出了七八分,于是笑道:“既然这样,我还拿了那两本书来,请黄叔叔盖上宝印,岂不就身价倍增了?”

众人一笑。

听她说话,倒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她能记得几年前黄维德送她的书,想必不是个糊涂人,不过竟把权势炙人的黄维德当作成书店的老板……这姑娘也真是有趣!桑卫兰只回头装作和别人说话,又望了她一眼。

不想夏谙慈只说了几句话,便和同来的一位女生挽着手走了。

惊鸿只一瞥,更令人印象深刻。

桑卫兰正思忆往事,突然听到楼下一阵乱响,连夏谙慈都醒了。

两人推门而出,只见柳迪正俯在栏杆上,向楼下张望,看见他俩,忙怯怯地问好。

桑卫兰点了点头,转身走下楼去,夏谙慈一见她便有气,“你干什么呢?”

夏谙慈虽然不喜欢她,不过一向还算客气,从未如此冷峻严厉,柳迪又羞又急,“我……听见楼下有动静!”

夏谙慈冷笑,“哦,耳朵还挺好,可以去做包打听了!”

柳迪虽然不知内情,也隐隐觉查到了什么,“夏老板,是不是郑涵他……”

夏谙慈笑道:“你来问我?你们难道不熟?”说完也不等她说话,转身下楼了。

柳迪被她呛了几句,委屈得直抹眼泪。

下了楼,走到刘则举的房间里,只见小芮正站在那里哭,绿茵俯下身查看刘则举的伤势,桑卫兰与夏谙慈急忙走过去一看,只见刘则举脸色腊黄,双唇泛白,不住地打颤,掀开被子一看,伤口处都是青的,坟起寸许高,情势可怖,连夏谙慈都忍不住“哎哟”一声,“回来时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反倒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