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会见死者(第2/3页)
我正要开始唱第三首歌——也是最销魂的一首——伊莱休·克莱先生开车回来了,看起来也是疲倦不堪,嘴里为他的迟归喃喃道歉,显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些让他无法分身的事。他坐下来,接过父亲的廉价雪茄,此时他书房的电话正好响起。
“不必麻烦了,玛莎,”他喊着管家,“我自己接。”然后向我们告退,走进屋里。
他的书房就在房子的前侧,窗户对着门廊,透过大开的窗户,他和话筒里某个刺耳且急促的声音的谈话我们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他的第一句话是:“天哪。”震惊的声调使得父亲都不禁跳了起来,杰里米拨着弦的手也忽然停下。然后他说:“可怕,太可怕了⋯⋯真是无法想象——不,我完全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说他过几天就回来的⋯⋯天哪,噢,我真不敢——真不敢相信!”
杰里米跑进屋子:“爸,发生了什么事?”
克莱先生颤抖的手一挥,把杰里米赶出去。“什么⋯⋯当然,我一定照办⋯⋯这件事情当然要保密,不过我有个客人或许可以帮你的忙⋯⋯是的,纽约市的萨姆巡官⋯⋯对,就是他——几年前退休了,不过你也知道他的名声⋯⋯是,是!真是抱歉,老兄。”
他挂上电话,缓缓走回门廊,拭着前额的汗水。
在灰色墙壁的映照下,伊莱休·克莱的脸惨白得像一张面具。“巡官,幸好我把你请来了,发生了一件比我——比我原先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的事情。刚刚的电话是地方检察官约翰·休姆打来的,他想知道我的合伙人福塞特医生在哪儿。”他跌坐在椅子上,惨笑着说,“他们刚刚发现福塞特参议员被刺死在他自家的书房里!”
约翰·休姆检察官显然正盼着将自己大半生的精力都倾注在谋杀案的调查中的父亲前去支援。克莱先生疲倦地告诉我们,现场保持完整,等着父亲过去查看,休姆检察官请他尽快赶到凶杀案现场。
“我开车送你们过去,”杰里米迅速地说,“马上就来。”然后他拔腿冲往车库,消失在黑暗中。
“当然,我要跟着去,”我说,“爸,你知道雷恩先生怎么说的。”
“好吧,如果休姆把你踢出去,我可不会怪他。”父亲喃喃地说,“谋杀现场可不是年轻姑娘该待的地方,我不知道——”
“上路吧!”杰里米喊着。车子驶上车道。看到我随着父亲钻上轿车的后座,他似乎很惊讶,不过并没有反对。克莱先生向我们挥挥手,他刚刚为难地告诉我们,他怕看到血。
杰里米开车疾驶下山坡,黑暗吞没了我们。我扭头向后看,远远的黑云下面,阿冈昆监狱的灯还亮着。此刻我们正高速驶向只是一个自由人可能犯下的凶杀案的现场,为什么我会想到监狱呢?我也不明白,但我害怕起来,紧紧挨着父亲宽阔的肩膀。杰里米一言不发,眼睛紧紧盯着前面的路。
我们很快就抵达了终点,不过对我来说似乎只嫌太久。我将亲眼看到触目惊心的凶杀案现场⋯⋯仿佛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们才穿过两扇铁门,在一幢灯火辉煌的豪华宅邸前刹车停下。
到处都是汽车,黑暗的庭院布满州警和警察。前门大开着,有个人双手插在口袋里,安静地靠在门框上一动不动。每个人都像他一样安静,没有人交谈,没有任何人声,只有蟋蟀的鸣叫声在四周回荡。
那一夜的所有记忆至今依然鲜明。对父亲来说,那是一个老套而不愉快的故事,但对我来说,那是一种令人战栗而且——我招供吧——带着一种病态趣味的经验。死人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没看过死人。我看过母亲的死,可是她脸上带着很安详、很亲切的笑容。我相信,这个死人一定很可怕,带着恐怖的表情,将是一个血淋淋的梦魇⋯⋯
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很大的书房里,里面灯火通明,挤满了人。我模糊地记得,有人拿着照相机,有人拿着小毛刷,有人把书抽出来翻,还有人无所事事。唯一清楚的景象,是有一个孤单的人,相较于其他人,显得最平静、最无动于衷。他长得不好看,是个体格健壮的胖家伙,穿着长袖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露出一截毛茸茸的粗壮前臂,脚上穿着破旧的室内拖鞋,肥大粗糙的脸上带着一种相当苦恼,而非愤怒不悦的表情。
一个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巡官,看看他。”
我越过眼前浮动的影子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心想,这对死者真是太不敬了。一个因谋杀致死的男子安静而漠不关心地坐在那儿,慌乱的人群在他的房间里挤来挤去,侵犯他的隐私,翻乱他的书籍,拍摄他的书桌,弄脏他的家具,野蛮地搜寻他的文件⋯⋯这是乔尔·福塞特参议员,已故的福塞特参议员。
眼前的影子晃开了,我的视线停留在穿着白衬衫的人的正面。福塞特参议员坐在凌乱的书桌后面,粗壮的上身抵着桌沿,头部朝侧面微微翘起,像是在探询什么。紧贴着桌沿上方,缝着珍珠色纽扣的衬衫从中央到右边有一道渗开的血迹,心脏部位插着一把细长的裁纸刀,血就从露在外面的刀柄处渗出来。血,我模糊地想着,看起来真像干了的红墨水⋯⋯然后,一个焦躁的小个子男人闯入我的视线,遮住了尸体,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提尔登郡的验尸官布尔医生。我喘了口气,摇摇头,努力甩掉突如其来的眩晕,可不能在我父亲和这些男人面前暴露我的软弱⋯⋯我感觉到父亲在握紧我的手,便挺直背脊,努力控制自己。
有人在说话,我抬起头看到一双年轻男子的眼睛。父亲正在说些什么——我听到一个名字“休姆”——马上明白过来,眼前这个人就是现任提尔登郡地方检察官,也就是——老天!我想——死者的选举战对手⋯⋯约翰·休姆很高,几乎和杰里米一样高——咦,杰里米在哪儿?——还有一对非常漂亮而聪明的黑眼睛。我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小小的犯罪感,瓦解了那些可耻的念头:别去招惹这个人。他瘦削的脸上露出渴求的表情,渴求些什么?权力,还是真相?
“你好,萨姆小姐,”他轻快地说,嗓音深沉、收放自如,“巡官说,你也在从事侦探工作。你确定要留下来吗?”
“非常确定。”我使尽浑身解数,装出一种不在乎的语气,可是嘴唇发干,声调颤抖。他的眼睛一亮。
“喔,很好。”他耸耸肩,“巡官,你要检查尸体吗?”
“你那位验尸官可比我能干得多。检查过他的衣服吗?”
“尸体上没什么特别的。”
“他不会是在等女人,”父亲喃喃自语,“不可能是这种打扮。看看他的嘴唇,还有修得像娘儿们的手指甲,不可能只穿件衬衫接待女客⋯⋯他结婚了吗,休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