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拜三 坦诚,是难的(第2/14页)

他还在说,想要道出每一个细节。

伊莎贝尔出生后他初为人父,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克劳利夫妇造成了怎样的伤害。

“住在贝尔街时,我曾经开车从珍妮的父亲身边驶过。他在遛狗。”鲍威尔说,“他的脸看上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像是被严重的疾病折磨,随时可能倒地。他并没有倒下,还坚持遛着狗。我想到自己犯下的罪,想到我应该为他的痛苦负责。我想要错开上班时间,或绕行其他道路,却总能碰见他。他遛狗的路线是我上班的必经之路。”

伊莎贝尔还是婴儿时,他们曾住在贝尔街。塞西莉亚记忆中的贝尔街满是婴儿肥皂、舒缓霜和烂香蕉的味道。小宝宝让他们夫妻忙得团团转。有时候鲍·约翰会晚一些去上班,为的是能在伊莎贝尔身边多躺一会儿,摸摸她的鼻子,挠挠她的肚子。塞西莉亚一直认为,结果那根本不是事实。他不过是想避开被掐死的女孩的父亲。

“每当遇见艾德·克劳利,我总想‘我要坦白’。”鲍·约翰说,“可我想到了你和宝宝。我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我该怎样告诉你?怎么能留你一个人养大宝宝?我想过离开悉尼,可你不愿离开你父母。无论怎么做都行不通。我想逃离,可我不得不留下。我必须承受这一切,一遍遍提醒自己犯下的罪行。我总会想到用新的方式惩罚自己,让我一人受苦,不去连累他人。我必须赎罪。”

任何给他个人带来快乐的事物终会被他放弃。这正是他放弃皮划艇的原因。他喜欢这项运动,但珍妮永远不可能体会到划艇的乐趣,因此他必须放弃。他卖掉了挚爱的阿尔法·罗密欧汽车,因为珍妮再没有机会开车。

他花了大量时间做社区服务工作,像被法官惩罚的轻罪犯。

塞西莉亚还以为他只不过是拥有“服务社区的意识”,正常现象,但眼前的男人根本不是她以为的那人。他的整个人生就是个谎言。他谨遵上帝的意志生活,希望借此脱离苦海。

鲍·约翰认为社区服务算不上严格的惩罚,因为他乐在其中。例如他乐意担当森林救火员志愿者——这工作让他收获了友情、玩笑话和兴奋感。他的自豪感一定程度上取决于自己对社区的奉献。他永远在思考,揣测上帝希望自己做些什么,他还要付出多少。当然他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微不足道,死后仍然可能落入地狱。“他是认真的,”塞西莉亚思量着,“他真心觉得自己会落入地狱,如果地狱是真实存在的地方。”他用拉家常的语气提到上帝。塞西莉亚和丈夫不是“那种”天主教徒。他们当然是天主教徒,会定期前往教堂。但没有到就连每天寻常的聊天都谈到上帝的地步。

好吧,他们此刻进行的不是寻常的谈话。

鲍·约翰还在说,没完没了。

塞西莉亚想起那个传说,传说中有一种寄生在人类体内的异国蠕虫。消灭它的唯一办法就是保持饥饿,之后在嘴边放上一盘热气腾腾的菜肴,等蠕虫闻到食物的味道慢慢从喉咙里爬出来。鲍·约翰此刻的声音就像蠕虫:莫大的恐惧正从他嘴里蠕动着爬出来。

他告诉塞西莉亚,随着女儿们一天天长大,他的内疚感几乎发展到无法忍受的程度。他努力想要隐藏的噩梦、偏头疼、抑郁都源于此。

“今年早些时候,伊莎贝尔总让我想起珍妮。”鲍·约翰说,“也许因为她们留着相同的发型。我总忍不住盯着伊莎贝尔。这感觉糟糕透了。我一直想象着有人会伤害伊莎贝尔,正如我……正如我当年伤害珍妮一样。我总认为自己应该承受珍妮父母承受过的悲痛,因此我不停想象伊莎贝尔故去的场景。我还为此流过泪,洗澡时,开车时,号啕大哭。”

“你去芝加哥前,以斯帖听见你在哭。”塞西莉亚说,“洗澡时。”

“是吗?”鲍·约翰眨眨眼。

鲍·约翰消化这个信息期间的沉默,有多么美好。

“好吧,”塞西莉亚想着,“结束了,他终于不再说了。”塞西莉亚仿佛身心都得到了解放,类似的感觉自上次生产后就再没有过。

“我还放弃了性爱。”鲍·约翰再度开腔。

他告诉塞西莉亚,去年十一月他突然想到了另一个惩罚自己的法子,六个月之内不再有性行为。他甚至为自己没有早想到而羞愧。性爱曾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乐趣之一。他担心妻子以为自己有外遇,很显然他不能告诉她自己这样做的真正原因。

“唉,鲍·约翰。”塞西莉亚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鲍·约翰为了赎罪做出的努力那么孩子气,没有意义,毫无规律,简直愚蠢。

“我邀请了瑞秋·克劳利参加波利的海盗派对。”塞西莉亚突然记起。几小时前的她居然那么天真,“今晚我开车送她回家,还和她聊到了珍妮。我以为自己是个好人……”

她的声音沙哑了。

塞西莉亚听见丈夫深吸一口气。

“抱歉,”他说,“我知道这话已经说了很多次。我知道这于事无补。”

“没关系。”塞西莉亚几乎要笑出声来,这话多么言不由衷。

这便是塞西莉亚陷入沉睡之前的最后一点记忆。他们睡得像服用过安眠药一样。

“你还好吗?”醒来的鲍·约翰问,“觉得怎么样?”

塞西莉亚闻到丈夫嘴里的味道,臭。她自己嘴唇干得发裂,头疼难忍。仿佛他们俩昨夜做了什么放荡的事,让人作呕,难受而羞耻。

塞西莉亚闭上眼,用两根手指按压前额。她不能再多看一眼。塞西莉亚的脖子酸痛无比,昨夜一定睡姿不对。

“你认为自己是否……”鲍·约翰顿了顿,不自觉地清清喉咙,终于小声问道,“是否能继续和我在一起?”

塞西莉亚在他眼中看到一种原始却真实的恐惧。

一个凶杀案是否能诠释人的一生?少年时代的恶行是否能抹杀二十年的婚姻生活?这二十年的幸福婚姻中,鲍·约翰一直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只要杀人就是谋杀犯,这仅仅适用于其他人,陌生人,从报纸上读到的人。可是面对丈夫,塞西莉亚是否需另加判断?如此双重标准、差别对待,到底为了什么?

走廊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温暖的小身躯突然溜进被子里。

“早上好,妈妈。”波利一边说一边在父母之间轻轻扭动。她把脑袋放在母亲枕头上,用她的黑发挠母亲的鼻子,“早上好,爸爸。”

塞西莉亚望着小女儿,仿佛自己从未见过这孩子。洁白无瑕的肌肤,浓密纤长的睫毛,孔雀蓝的美目,这孩子从头到脚都那么纯净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