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4/7页)

“对不起,阿姨,我们已经彻底分手了,如你所愿。”

她还是没有生气,但换了一种方式继续逼迫我:“分手也不意味着你没有责任,不是你她不会来北京,也不会从北京突然失踪。”

我一时无法反驳,因为这个理由也存在于我的心中,她现在得势不饶人,继续紧逼上来:“她也许被人害了!她太蠢太天真,这样下去有天死在外面我们都不知道!”

她几乎是在绝望地大吼着:“如果她真的出了什么事,我们会痛苦一辈子,你难道就一点都不会有?”

我被这个理由彻底地打倒了,好吧,好吧,我只能先答应着。

我痛苦地捂住额头,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非常荒诞的处境,一个失去了感情依存的人,却要我走遍天涯海角将她找回来?找回来了,我又该怎么办?

哦,这不对,不是找回来,而是找到她,确认她的存在而已。想到这里,我稍微踏实了一点。这个任务虽然带着强迫症,却不是全无意义,如果没有意义,那么卡夫卡和贝克特也没有必要将很多类似的故事写成文字,等待,寻找,一个只剩下符号般的人物。其实她并不仅仅是符号,只是我对她绝望无聊之际才会这么想。

那我究竟是在干什么?为一个非常讨厌的人履行承诺吗?我对她全无感情可言,履行了我也得不到任何满足。我是在为自己找一个心安吗?不,无论她是在上一秒消失或者在很久以前消失,我都会开始自己的生活,时间是记忆的窃贼,被盗窃一空的地方,总会堆满新的物品。

我开始一直在苦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就变成发自内心的笑了。那就是这个任务多少带点调查性质,很像我的工作。我最近在做的一个题目是调查近十年来中国音乐少年的留学之路,除了十几个国家的学生之外,我们还得搞清几十个天才少男和少女在留学之后的结果,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干吗?留学对他们的人生,起到了什么关键性的作用。

我接受了一个任务,李小芹就是我工作的委托对象而已!我是记者,更是侦探。

所以,不要害怕,让我开始吧,这事并非那么痛苦。

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海天集团的资料。现在,各大新闻网站都转载了电视上的报道,还加上了不少背景资料,也有的派了记者在陆续发回报道,这个新闻的价值是在所有的类似圈钱传销的案件中,它的门槛是最高的,起步是三十万的房子,最高的是七十万,真正的富人游戏。关于海天集团的搜索结果出现了一千多页,但加上李小芹不会有任何结果。我只好按照关键词的关联度飞快地浏览内容。在翻过四页之后,我发现这样的工作没有任何效果,即使我对海天案件了解得再详细,也找不出李小芹的任何蛛丝马迹,她在里面到底是什么角色,案件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也许我得采访下公安局和法院,或者采访海天的高层,但我深知这种打着采访名义的调查非常麻烦,需要绕很大一个圈才能找到关键人物,其中任何一个环节被拒绝,又得重新来过。我还得兼顾自己的时间和金钱,完全消耗不起,我本能地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标准,在这事上的投入,绝对不应该比对吕晓薇的投入更多,我宁可和她去爬一次香山,或者去看一看塞北的秋天。

但今晚我有的是时间,我至少要把自己该如何着手这个问题想清楚。现在的局面是,我就算把网页看上一千页,实际上也在原地踏步,得到的信息是一个笼统的结果,而不是原因,也不是过程。

一定要把调查方式逆转过来才行,应该是从源头寻找过程,再寻找结果,而不是从结果倒推过程,再找到源头。我心里突然一亮,如果能找到李小芹是为何去了海天,找到她不会太难,从这里找起,总比漫无边际地海天案件几十个主犯和几千个受害者找起要容易。

王海燕已经斩钉截铁告诉我她和这事没有关系,那她是不是后来会和王海燕继续沟通呢?我尝试着打了一下王海燕的电话,她说很久都没有她音信了,以前的号码全部停机。

我死死盯着电脑,一个卑鄙却省力的念头,无法阻挡地从胸腔直接冲了出来。我在桂海尝试过破解她的QQ,何不再试一次,如果她有聊天记录在里面,那我就继续追踪下去。

我忘了那个破解软件尝试到了哪一步,现在我得重新来过,先是她的生日数字范围,再是她的身份证数字范围,还有她之前的那个手机数字,我在前面加上她的姓名拼音,在后面加上她的姓名拼音,然后是缩写……软件的工作进度栏在飞快地闪动,我完全忘我地投入到这个无聊的工作中,喝茶,抽烟,嚼着饼干,时间已经过了午夜也浑然不觉。

每一秒都有上千种可能性被排除,总归在接近答案,我一连几个小时紧张地盯着屏幕,每一个下一秒那个密码都会呼之欲出。

一阵来自夜晚最深处的呼吸,在这个完全封闭的空间轻微震颤着,我的脊柱本能地颤抖了一下,然后传递给疼痛不堪的颈椎,然后是大脑。

我的书桌是放在窗户之下,有半角的窗帘没有合拢,我稍微抬起一点头来,在那块黑色玻璃的反光之中,一个更黑、更深的身影,让我感到了被死亡攫紧的巨大恐惧。

此刻除了那些数字,世界本应空无一物。

那个女子,又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我的侧面,她略微弯下了腰,和我一样盯着前面,电脑,或者那边全世界最黯淡最可怕的镜子,在这个似乎有一个世纪那样漫长的缓慢过程中,我已经彻底陷入了死亡和僵硬的深渊,不能动弹分毫。

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个过程是多么漫长又令人恐惧,她毫不在乎地说:“你在上网吗?”

我根本不敢侧过脸去看她。为了看清屏幕上的内容,她却把脸贴过来了。

那依然是光滑而有温度的、百合般淡香的头发搔动着我的耳廓,我终于吸进了一口气——刚才那一个世纪,我肯定已经停止了呼吸。现在,这第一口呼吸就像身处山谷之中,带着雾气和草本植物的新鲜,她的身体已经融化了我的表层,就像一个最熟悉的朋友那样。

我得提醒自己,我已经在电脑前沉沉入睡,然后迎接她的到来,我和她身处山谷之中,看着群星闪烁的夜空,她会举起一柱光束,射向渺茫而玄奥的大气。我陷入这完全被她控制的梦境之中,无法自拔。

进度条依然在顽强地闪烁着,她非常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玩意,那种面容已经让我根本无法拒绝和她继续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