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7/7页)

音乐爱好群是一片死寂;那个“创富之海”有几个人在聊天,有的人在聊如何用移动网络经营农业园,将养殖过程实现为客户体验,而不是单纯销售农产品,看起来创意不错,还有的人在讨论入股什么的,可能是几个矿业项目,也有人不停地发着链接,好像是采购红木古董之类的。那个叫做“北京的冬天”的男人,也是群成员之一,但现在他的头像是灰白的。

当我打开“云飨衣裳花飨容”后,感觉完全变了,这里就像水族馆一样五彩缤纷,几乎每秒都有两三条发言,加上各种表情、图片、GIF动画、有着诱惑力的鲜艳头像,一片欣欣向荣的盛世。

发言的大概有百分之八十都是女孩,从那些夹杂着各种异体字和奇怪符号的网名中,可以看出大多数都是年轻的女孩,她们无一例外都在讨论美食。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美食就像海洋里的微生物那样无可穷尽,各种论坛上,社交媒体上,传统媒体上到处都充满关于美食的神奇故事,每一天都有新的内容,那些胡同里的糖火烧、羊肉串、肉夹馍、麻辣烫、京味小吃的传奇,CBD金融街、商业区的米粉传奇,各种重口味麻辣食物的传奇,厨师的故事,创业者的故事,普通农民的美食神话……它们密密麻麻,每天都在堆砌着,似乎只要人还活着,就永远无法终止这种关于美食的疯狂,也永远无法穷尽它们。几乎每隔一阵,都会有令人羡慕的餐饮故事传出,每天限量供应的米粉,只在网络销售的小龙虾,占领主要地铁口的地方小吃,还有各种官府菜、私房菜、宫廷菜、异国风味,好像一个人即使终生生活在这个城市,也不能穷尽这些美食的千分之一。

现在它们以庞大的信息量和惊人的速度飞快地刷屏,这是一个两百人群,即使同时有二三十个人在聊天也可以看得人疲惫不堪,但我对美食是有兴趣的,总有蹦出来的古怪菜名和带着各种神秘色彩的新鲜词语,餐具的、原料的、制作方法的,当我愣在一个想不出是怎么回事的地方的时候,下一个又出来了,鲱鱼、黑刺李、黄杨木抓篱,焗、烤、闷、点卤、酱烧,刺模汤、枫叶糖……这些疯狂又似曾相识的词语,每一个都不成系统地零散出现,不仔细观察前言后语,根本不知道在说什么。在头晕目眩二十多分钟之后,我大概搞清了基本的头绪,他们不是在讨论同一个事情,而是三四个人或者五六个人各有各的话题,并且,他们也都不是真正的美食家和厨师,那些奇怪的食物他们自己也都不熟悉,只是刚接触到了拿来分享给别人,或者发出疑问。

只有说到一个事情的时候,他们才会指向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当某人说我终于吃上了“花飨容”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在祝贺,然后开始询问,一种充满羡慕的亢奋气息会瞬间弥漫所有的人,好像这才是他们聚集在这里的真正目的。“云飨衣裳花飨容”,这到底是什么?我打开群资料,相册里出现了数百张令人震惊的美食图片,打开任何一张,我都被瞬间秒杀了——这哪里是美食啊!从传统的刀工和摆盘已经无法解释那些图片所呈现的美感,看得出主人是用一种制作玉雕的精神在经营每一道菜肴,每一道菜都用强光灯拍摄,没有任何修图。淡黄色的蛏子肉,被一个叠一个地摆放着,构成一件裙子的图案,它们彼此间还被一种不明材质的金色拉丝串在了一起,马上让人想起那件“金缕玉衣”。几十只红色的甜虾,组成了一道红色的半月,连月牙的尖端也是非常锐利的,那是体型很小的甜虾尾巴,它们被完全托起在一种看不出原料的白色泡沫中,“彩云追月”,这是刻意让人能一眼看懂的。还有很多能稍微熟悉点的鲍鱼、鹅掌、禽类之类的菜肴,还有更多绽放着野性魅力的菌类、果实,它们无一例外地被处理成立体的雕塑,青色、白色,带着汤汁的温润和粉末的飘渺,似乎都会指向某一个典故,或者一句诗词之中。我想起来了,它们应该是一种罕有人尝试的意境菜,然后几颗硕大的干贝和水芹的淡雅组合,又提醒我这可能更倾向于传说中的那种禅菜,之后我看到了更多类似的图片,它们不强行让你去索取一句成语或者古诗词的解释,却让你过目难忘。

这些菜肴美得让我可疑,一般来说菜肴讲究美学讲究到了这个地步,真正的味道可能反而乏善可陈,至少不会宠爱我们这种长期过度咸辣的胃部。但从会话框里透露出的信息来看,这些菜肴还是非常好吃的,苦于汉语里形容味觉的词语比形容视觉的、形容听觉的少了太多,所有发言者都无法让我体会这些菜肴的真实味道,鲜美、极致、梦幻、不枉此生,那些尝试过“花飨容”的人无论如何费劲地搜罗到各种赞叹,传达给我的也是一种迷惑,反不如那些图片所表达的更真实一些——他很少使用各种酱料和辣椒大蒜等强烈调味品,他很尊重食物的自然纹理,和它们彼此之间的依存对应关系,他也将食物存在的环境彻底搬到了菜肴之中,云彩、溪流、竹林、岩石、田野,我从造型中感到了这种大自然的存在,那正是我们的食物生长的地方。

我对美食的研究从来没有前进到这一步,这些仅仅是直觉。比其他人更敏感的是,我看到了餐具和菜肴之间的关系,他肯定考虑到餐具的存在并不只是美观和容纳的方便,餐具也会对味觉起到微妙的作用,或者让食物更合理地发挥自身的魅力。比如他会用日式的陶器来盛有汤汁的荤菜,用不同深度的碗来对应汤类、煲类、黄焖、清蒸之类的,用各种玻璃器皿对付有汤汁类的蔬菜,用银器盛各种鱼子酱、不知名的豆子,用木制器皿放点心、主食、面食,并不是所有的厨师都会这样做。他用带着水草纹的餐具对应海鲜,用月季图案的白色瓷器对应一些干炒的禽类,用没有纹路的条形长陶盘放置整条的蔬菜,让它们尽量舒展开来。

这是一个极尽昳丽的美食世界,让人投入一个又一个人间胜景,短短一个小时,我大概看到了一百多种难以具体命名的菜肴和许多比它们更华丽的餐具,这惊人的诱惑让我流连忘返,直到我被吴总喊去,检查每一个编辑记者的采访提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