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2/7页)

这个念头也让我心里猛然一凛,她是可以被杀死的吗?刚才我在菜市场,看见小贩为我杀死了一只禽类,看见它温热的血,随着几片羽毛沾上肮脏的地面,眼睑在无力地合拢,承受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死亡之痛。而现在,她那美丽的肩部,那圣洁地飘着几缕黑发的额头,还有永远在变幻光芒的眼神,都可以被杀死吗?

不,我也许做不到,想到这里,我犹豫起来。

看着我收拾好的餐桌和厨房,她反而活跃了起来:“哎呀,可惜我不能吃东西,但看着你干活,也是挺享受的事情。”

什么?她不能吃?对了,如果她能和我一起吃饭,那么我们肯定做什么都可以了,事实本该如此。

“那你能不能闻到,或者尝尝味道呢?”

她爆发出快乐的笑声,眼神仍然离不开对那仅有的两道菜的审视:“当然不能,刚才我不是在骗你,而是从外观上判断,你做的菜一定很香。”

我也重新打量了那两道菜:“我看不出什么来,我也是靠嗅觉才知道。”

“傻瓜,我一直在厨房里看你做事啊!我看见你给那只鸡那么细心地抹调料,你是用蒸锅,而不是用高压锅,我就知道一定会很棒!”

什么?她一直在背后看我,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还以为她至少要三四个小时之后才会来找我?突然,那把仇恨的刀刃又顽强地突破了出来,我活动着指节,意念都集中在第一关节之上,提醒自己,我是一个男人,我有力和强大。她依然是可怕的,她在背后一直死死窥探着我,这根本不是时机的问题,也许她每一分钟都在观察我,也许存在了一年之久,她思考我的时间,比我思考她的时间永远都要多,她的每个动作,每一个词语,都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挑选来对付我。

只是,我永远不知道她来自何方,她将对我怎样,也许她每秒钟可以恢复原形,彻底吓死我,这个念头真让我不寒而栗。

“你,你……你太可怕了,你就在我后面,你居然一直一声不吭。”

我的表情肯定已经没有前面那样自然,这也让她感到了一点内疚和不安:“啊,对不起啊,我不好意思打搅你,我是看你做得差不多了,才想来找你说话,你知道,我一直很闷的,你老不在家里。”

她的无辜完全没有任何伪装,现在厨房里的所有事情都做完了,按照正常的下一步,我应该好好吃饭,好好清洗餐具,再装模作样坐下来写作,继续和她没完没了地聊天……但我该怎么办?让她继续看着我吃吗?继续陪我一起度过惊悚而美丽的迷离之夜,再次在午夜陷入彻底的迷惘,自己去可怜她,同情她,甚至爱上她,自己骗自己这就是一个梦,就是一个出现在小说和电影里的故事,第二天继续工作,开会,可以完全当她没有发生?

我暂时只能先坐到餐桌边上,尝了一根鲜辣的菠菜,她看着我吃饭的模样让我浑身不自在,似乎道歉之后又开始嘲笑我。我慢慢咀嚼着,食物的芬芳促使我冷静了下来,它们和眼下这个虚幻的女子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照,这是完全本质的不同,截然对立的存在,我可以将食物收纳进我的肠胃,而我竟然无法撼动她分毫。

如果只是一个精神上的存在,那我就得用别的办法解决掉她,将她从纸上撕毁,将她在沙砾上打散,让她在海水中溶解,或者幻想一根魔力的法杖,将她彻底吸走。

我的腹部在有节奏地抽搐着,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反应,食物本身没有问题,但消化系统需要和恶劣的环境和恐惧的意念做斗争,它们拒绝听从大脑迷走神经的指挥,而需要一种更为理性的东西去控制。那个叫做丹田的地方,已经无法忍受任何食物味道的侵袭,它在积蓄着能量,越来越厚实,越来越凝重,它是来自体内最深处,来自最艰难的处境之下的内在力量,当我在长途徒步的时候,它曾经爆发出来,现在它提醒着我——这饭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的,不解决好这种处境,无论我怎么在厨艺上精进都是徒劳,这个女子,这个美丽的魂灵根本不知道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这种内心的搏斗实在令人痛苦,甚至更甚于体力上搏斗的痛苦。

我坚决地放下了筷子,白昼所设想的手段,现在完全被那股丹田之气顶上了大脑,容不得我有任何犹豫不决。

我飞快地从厨房拿出两个碟子,盖上那两盘菜,然后走到卧室里,打开我的电脑包,那里面有一个小纸包和一个小瓶子。

她吃了一惊:“你怎么不吃饭了。”

我将那个纸包用左手拿好,将小瓶子放到了右侧的裤袋中,“唉,我居然忘记了,上次爬山沾了寒毒,今天开了几副中药,医生说,一定得在饭前一个小时吃。”

“那你的意思是现在去煎药,就不吃饭了?”

“是啊,我得先找个罐子出来。”

她听了有点紧张,马上站在厨房和餐厅之间的门口,把我拦住。

“你别。”

“为什么?”

“有的东西我闻不得气味。”

“你不是说你什么都闻不到吗?”

“但有的东西我还是可以闻到的,都是不好的东西。”

她肯定以为我将放下手上的东西,或者给她另外一个说法,去药店煎药,或者安心继续吃饭,但我的信心来了,她无意中透露出了软肋,她确实也有恐惧之处,和我本无不同。

那一刻我一定被这个发现振奋了,就是那很短的一瞬间,我肯定面目狰狞如鬼,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杀气。

我用一种难以觉察的动作打开了那个纸包,那个纸包实际本来就是半开着的,我刻意让它保持这个模样,就是为了下手方便,我的右手以同样轻微而快速的动作,用聚拢的指尖捻起里面的粉末,将生石灰撒向她的面部。

一股刺鼻的味道弥漫在我们中间,我们距离得根本不远,那石灰肯定撒到了她的身上,倘若她还有肉体的话,倘若她还有触觉和嗅觉的话。瞬间,她的脸上也呈现出同样的狰狞,其实更多的是惊恐。“天啊,你在干什么?”她伸出左手去捂住眼睛,那手掌边露出的半个脸部在扭曲着,就像一块光洁的绸缎被突然撕裂,身体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力量折弯了。

她的身体在摇晃着躲闪,我知道生石灰起了作用,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她的每一分颤抖和痛苦都完全无损地传递给我,我明白这事不能停下,因为它已经开始了,只要一停下,她肯定会反扑、报复。我另外抓了把石灰撒向她,一股更刺鼻、更恶劣的味道让我自己也被呛到了,我大声咳嗽,脸上充满了发胀的血液,她的身体拧来拧去,成为了一条在泥浆里摆动的鱼。我绝对不能停手,不能有任何的怜悯,我将为她打开一个缺口,她将从那里通向她该去的地方,那也许正是她所想要的,只是在没有到达那里之前,她不知道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