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夜 哭坟人的一夜(第5/5页)

亲爱的,我也为你而高兴!

当你死后,我抱着你很久很久。任何人都无法把你我分开,无论护士、医生,还是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他们哪能知道我们的故事。医院的病床上,我抱了你三天三夜,直到发出异味。有人说,我是恋尸癖。其实,他们都错了。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个人,是你永远也搂不够,怎么拥抱都嫌少,值得为之撕心裂肺地痛哭的人。

聂青青,我的妻子,当你被烧成骨灰,我把你安葬在海边,在这座爱泉公墓的1919号墓地。

我在看着你五十年前的照片。

那么我自己呢?

二十八岁?

七十八岁?

就像现在,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可惜,我再也不会哭了。

你死以后,我抱着你的三天三夜,哪怕我的心跟着你的身体一起冰凉,却无法哭出一声来。

似乎,你最后流出的那滴眼泪,刚好带走了我余生所有的泪水。

亲爱的,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你七十多年来一直在承受的痛苦。

没有眼泪,没有哭泣,作为一个哭坟人,我out了。

而作为一个丈夫,陪伴你五十年的丈夫,在妻子的坟墓前,居然欲哭无泪,越发悲伤,郁积于心,伤之于魂。

现在,我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如果回到五十年前,我就可以代替现在的自己,为死去的妻子再哭一次!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宁小军啊,我最喜欢的那个自己,请你哭吧。

宁小军

2065年12月22日

这封信,到此终了。

他认得,这是自己的笔迹。

宁小军的手指哆嗦着,掏出纸巾,擦拭墓碑,抹去尘埃,才看清几行字——

亡妻聂青青之墓

底下刻着“夫君哭坟人宁小军泣立公元二○六五年九月”。

手电照亮旁边的墓碑,却是空着的,但刻着宁小军的名字,尚未涂颜色,等待他死后与妻同穴长眠。

冬至,已近子夜,气温接近冰点。

宁小军明白了,那个神秘的买家“未亡人”,其实,就是未来的自己——五十年后刚刚丧妻的宁小军。

而帮助他来传递信息的科学家,恐怕就是宁小军和聂青青的儿子。

此时,此地,亦是,彼时,彼地。

他再看这墓碑上聂青青的照片,无须酝酿情绪,今晚是为自己而哭泣。

号啕大哭。烧信。自拍。

这里的无线信号强大到难以想象,他用手机上传视频给买家“未亡人”的邮箱,几十兆的视频瞬间发出——最后的愿望完成了。

然后,他想起了她。

如信中所说,不久前,他做完一单黄金套餐的哭坟服务。买家是个女孩子,宁小军代替她给爸爸的一周年忌日上坟。事后,那个女买家说很感激他,希望单独约他出来吃饭。不过,他当时就拒绝了,说不跟买家见面是他的原则。

她就是聂青青?

看着墓碑上的照片,宁小军找出了女买家的电话号码。

手机显示没错,时间还是在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电话响了许久,那头传来一个女声,“喂?你是?”

“ 是哭坟人。”

“冬至啊,你有什么事?”

宁小军的嘴唇在颤抖,他听出来了,那是她的声音,墓碑上名叫聂青青的女子。

“再过两天,平安夜,你有安排吗?”

其实,他心里在说:你约不约?约还是不约?

“我没有安排啊。"

宁小军心花怒放,已得到答案:约。

“好啊,你喜欢吃什么……”

二○一五年,冬至过后,宁小军和聂青青快要结婚了。

去年冬至夜的秘密,他水远不会告诉她的。

淘宝店经营得很好,他为自己买了一辆新车,后窗大大方方地贴了三个字“哭坟人”,下面留了一串电话号码。

这一天,宁小军开着车,带着他的新娘,去海边拍婚纱照。

回去的路上,他忽然停车,原来是看到“爱泉路”的路牌。四周一片荒凉,站到高处就能看到海边的滩涂。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爱泉公墓——那是几十年后才有的,未来石材紧张,墓碑一律变成了不锈钢。

只有在北半球的冬至,最漫长的那一夜,宁小军才有可能穿越时空,进入未来的墓地,也是自己这辈子最后的,不可逃脱的葬身之地。

他才想起来,五十年后聂青青墓碑上的那张照片,正是今天拍的婚纱照中最满意的一张。

未婚妻捏了捏他的大腿,问他干吗在路边发呆。忽然,他流下眼泪,却又笑了笑,亲吻她的额头。

这辈一子,我陪你过,我陪你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