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摇曳的烟(第4/5页)

“我父亲那么爱我母亲吗?”

“当然,如果不是那样深爱她,也不会和她结婚了。化作火球的女子,真的很美。她在京都时,我也曾见过她。当时我就觉得,她比之前在金泽的时候更美了。不,不是美丑的问题,而是魅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美。而你父亲,就是被她这种美所俘虏的。我听说,你母亲在京都的古玩商手下做事时,吉尔莫亚每天都会去京都,不管有事没事。”

北杉医生说话时夹杂着轻微的喘息,停顿也渐渐多起来,似乎有些累了。

罗丝不忍心让他这样一直说着。

“或许我父亲是真的很爱我母亲吧。”她说道,“可是,姑且不论道德方面的问题,这样的婚姻本身也不正常。它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会纠缠不清。”

“你是说鲁桑太太吧?”说着,北杉用手摸摸额头。

“我父亲爱过鲁桑太太吗?”罗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是听你母亲起过这事……当时你母亲断言说,吉尔莫亚根本就不爱鲁桑太太……”

“她这么自信?还是说,只是她一厢情愿地这么认为?”

“虽然你母亲不爱吉尔莫亚,但一想到吉尔莫亚所爱的或许另有其人,她就再也无法保持平静了。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

“虽然有些自相矛盾,但我能够理解她这种心理。”

“你母亲为这事烦恼了很久。当时,她一边向我吐苦水,一边整理头绪,最后得出了刚才我提到的那个结论。也就是说,她认为鲁桑太太和吉尔莫亚不过是工作伙伴罢了。”

“当时鲁桑太太也在做和古玩有关的工作吗?”

“不,不是的。你父亲的另外一个身份,好像是谍报的要员。”

“啊?果然如此啊……”

“你也知道吗?”

“嗯,我知道父亲和马歇尔事件有关。”

“因为证据不足,后来你父亲就被释放了。这么多年过去了,说句实话,我觉得这件事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北杉医生右手抚摸着膝盖,坐直了身子,似乎有些紧张:“罗丝小姐。”

“嗯?”

听到北杉叫自己的名字,罗丝也条件反射般地端正了坐姿。这是北杉头一次叫她的名字。

“罗丝小姐。”北杉医生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当然,有些你不必知道的事,或者说你不该知道的事,我就不说了。”

“您尽管说吧,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量保持镇定的。”

“是吗……”北杉看着罗丝,眼中闪烁着奇怪而温柔的光。

“是怜悯吗?”罗丝想。

而后北杉讲述的事情,对罗丝来说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就像罗丝之前所说,她对自己的承受能力很有自信。

北杉医生扭过头去,目光落在装饰柜上的小花瓶上。

罗丝看着他的侧脸,一边听他讲述,一边暗忖:“为何他的表情总是这样阴暗?”

“你已经知道,你父亲生前是英国的谍报员了吧?来日本之前,他在上海,表面上做着古董生意,暗地里却是在搞间谍活动。结婚后不久,你母亲就发现了这件事。你母亲总是很敏锐。”

北杉依旧扭着头,避开罗丝的目光,继续往下说着——

罗丝的母亲得知丈夫是间谍,很是烦恼,便跑去明石医院找北杉倾诉。北杉想出了一个主意,就是让她试着说服吉尔莫亚暗中帮助日本。

西蒙.吉尔莫亚对妻子一片痴心,所以很快就成了一名反间谍。

至于国际谍报组织后来都采取了些什么措施,北杉和罗丝的母亲自然不得而知。但是,自从西蒙.吉尔莫亚投靠日本,他与克拉拉.鲁桑就变得亲密起来了。

克拉拉.鲁桑是寡妇,或许是为生活所迫才被日本收买的吧。罗丝的母亲也曾说鲁桑是间谍,所以想来这事也不会有错。

对于马歇尔事件,罗丝的母亲不曾细说,大概是因为她自己对那件案子也所知不多。不过马歇尔事件之后,西蒙与鲁桑太太更加亲密了。

尽管罗丝母亲一直相信丈夫对鲁桑并非真心,但内心依然不能平静。她开始憎恨丈夫,同时,对克拉拉.鲁桑也充满了敌意。

“实在很恐怖。那时,我听你母亲讲她对鲁桑太太……还有你父亲的怨恨,总感觉脊背发凉。”

北杉医生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装饰柜的花瓶,仿佛把这段遥远的爱恨情仇寄托在了那只花瓶上。

母亲的烈性,远远超出了罗丝的想象。她心里明明爱着今村,却无法容忍丈夫出轨。

“怎么会这样……”罗丝垂下了脑袋。

她觉得,母亲站在一个伸手根本无法企及的地方。她原本还想象着能扑到母亲怀中去撒娇。一直以来,她追寻母亲的温暖,描绘母亲的形象,也是出于这样的愿望。但如今,她刚碰到母亲,便像触电一般,强烈地感觉到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

“感情都是双方面的。”北杉说道,“鲁桑太太似乎也讨厌你母亲。你母亲甚至说,或许有一天,她会被鲁桑太太杀掉。”

“被杀掉?”

“你母亲确实说过。”

“有人说,当年纵火的人就是鲁桑太太。”

“也有这种可能。”

罗丝本以为北杉会对此加以说明,但他却只字未提。他甚至没有问起,是谁跟罗丝说这话的。

尽管那是一场可怕的灾难,但对罗丝而言,只要还能用语言来描述,她就会感到轻松。而沉默,只会徒增恐惧。

她感到痛苦,便再次问道:“我母亲真的这么单纯易懂吗?”

“我应该已经说了吧。”北杉回答道,“她一心爱着所爱的人,也一心恨着所恨的人,没有半点儿含糊,而且感情上没有半点儿纠结扭曲。总之,我这辈子,再也没有见过像她这么爱恨分明的人了。”

北杉一直保持着阴郁的神色,丝毫未变。难道他在谈论母亲时,就只能摆出这副表情吗?罗丝总觉得,虽然母亲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但北杉依旧没有忘记她,依旧对她抱着一种扭曲的情感。

她提起勇气问道:“能请您谈谈对我母亲的感觉吗?”

北杉医生的眉毛稍稍挑动了一下,看来,他对去世多年的母亲依然保持着鲜活的情意。至少,罗丝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所以,尽管只是细微的表情变化,罗丝也能清楚地体察到他心中的苦恼。